9
斗转星移，山虎在程家油坊干了一年。芒种的上午，程仲贤把山虎叫到自己客厅---“积善堂”。
山虎是第一次到东家屋里去，头门是仿古门楼，上面镶嵌“贤德永昌”四个砖雕大字，跨过大门，前院的左右两侧有翠竹掩映，拴马桩对称的分布在二门楼的两旁，二门楼古色古香，抱鼓石相对而守，上挂“三声衍庆”的鎏金牌匾，两边的门柱上雕刻着“怀若竹虚临曲水，气同兰静在春风。”的对联，过了二门楼，正中是长方形花坛，两边走廊、厢房、正屋全是古建，有廊檐相连。花园前摆放着古代石雕鱼缸，正屋门两旁是石狮，繁茂的葡萄架，清香的桂花，紫藤爬满花架。一砖一木，一花一草，让山虎如同进入仙境一般，眼花缭乱。五间正屋中悬挂“积善堂”牌匾，八仙桌上对称的摆放着古瓷器，后方墙上悬挂一副福禄寿三星画，两边的对联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堂屋左侧的墙上有一副楷书字：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做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堂屋右侧墙角是一个开放书架，上面整齐的堆放着书籍。
山虎和程仲贤分宾主坐定。
“山虎，你到我这多长时间了？”
“东家，一年了。”
“我看你憨厚诚实，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人不可太刚，人刚伤钱、伤身、伤命。人要鳖，鳖的剩下了；人不要太能，太能了，人不算天算。不要与邻家争地畔，能让片片少，不要少片片。十分本事七分用，留下三分给儿孙。”
“东家，我懂了。但我连一分地都没有，和谁争畔畔？”
“这样吧，你人勤快，我把坝子上的2亩水浇地和半山上的3亩旱地卖给你，也够你们一家生活了。”
山虎激动的说：“谢谢东家，我没那多钱。”
“价钱低，你能拿得出。”
程仲贤把已写好的地契拿出来，读了一遍，山虎一听价钱，也很吃惊，就是菊花平时卖两天黍子的钱，低得让人有点不相信，山虎仔细观察东家，程仲贤是认真的，不像唬人，眼睛里并没有什么阴谋和诡计，长长的寿眉更显得东家善良，山虎大惑不解。
“东家，你把地卖了，你不过光景了？别人都在置田产，你正好相反。”
“良田万顷，日食三餐。大厦千间，夜眠八尺。够吃够住就行了。”
“东家，我见过的财东，不是恶霸就是吝啬鬼，为富不仁，把长工当奴隶看待，你和他们不一样，仁慈宽厚。”
“眼下兵荒马乱的，树大招风呀！顺应时世，低调生活，方能平安。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程仲贤抽了一口水烟接着说：“有一年，你们终南县的剧团到我们镇上唱戏，我在招呼戏班祁团长时，两人相谈甚欢，他给我讲了一个当地财东的故事，对我启发很大。他们那有个赵家庄，有个财东叫赵舵(舵:方言弟兄排行老大的意思。)，家里骡马成群，土地成顷，兼做粮食生意。有一年粮食大丰收，赵舵派一个马姓伙计带领车队去山西贩运粮食，半月后车队回来了，而马姓伙计没有回来，贩运粮食的银票马伙计拿着，赵舵等了一月，马伙计杳无音信，赵舵知道马伙计私自卷了银票开了小差。马伙计的家在潼关县距离终南县五六百里，赵舵派人到马伙计家乡去找，没有找到。过了几年，赵舵通过眼线听说马伙计在家盖房子，赵舵一个人背着褡裢亲自去看究竟，来到潼关的马伙计新房下，马伙计一看赵财东来了，扑通跪下，赵舵没说啥，马伙计急忙叫家人准备饭菜，马伙计跪在赵舵面前，头顶着放饭菜的木盘伺候赵舵吃饭，赵舵只管吃饭，就是不说话，赵舵在马伙计家住了三天，马伙计顿顿饭头顶木盘跪在赵财东面前让赵财东吃饭。马伙计想，这回完蛋了，东家不声不响一定有大动作，不会轻饶自己，看来在劫难逃。赵财东不但要钱，自己还要吃官司坐牢，心里诚惶诚恐,坐卧不安，想起以前财东对自己的好处，而自己一时糊涂，见财忘义，后悔不已。第四天，赵舵拿起褡裢准备离开，说了一句话，看你盖房钱够不够用，我给你再留点。马伙计听后放声大哭。后来，赵舵去世了，每年的清明节，家人去上坟，总有人先于他们烧纸，经询问周围的人，描述烧纸人的模样，家里人断定是马伙计。赵舵舍财容人成了美谈，大家都给赵舵竖大拇指，口碑甚好，阴德及后，赵舵的后世分了几门子，人丁兴旺，辈辈出官。”
“赵舵的做法是“舍得”的最好解释。富而有德，富长久。富而无德，富不长。”
山虎频频点头，东家就是有学问，看问题说话就是和自己这个粗人不一样。山虎在地契上按了手印，千恩万谢别了东家。
激动的山虎不知道姓啥为老几，走路都在跳，眉眼都在笑，终于有自己的地了，有姓姬的土地了，土能生万物，地内产黄金，生活有保障了。
下午，从程仲贤家陆陆续续走出葫芦坪镇上有钱的几户人家，他们都满心欢喜地拿到了地契，心里像吃了蜜，五脏六腑通畅舒坦，此前的嫉妒、恼恨、随着到手的白纸黑字的地契瞬间消失了。这次卖地是程仲贤主动找的他们，渴望已久的水浇地就这样便宜的买到了，总认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做梦都没想到。嘲笑程仲贤脑子有毛病了，甚至有人骂，程仲贤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的家产这样踢踏了，葫芦坪第一土地大户就这样一天之内把自己的五六十亩地卖了，只留了3亩水浇地给自己。除了油坊，已经算不上当地财东了。
程仲贤显得淡定自若。
晚上程仲贤对油坊的几个雇工说：“从明天开始，停止榨油，给大伙放假，在家等候通知，再来开工。”山虎有点纳闷，新油菜籽刚上市，油坊最近活正多，周围十里八乡老百姓纷纷排队来压榨油，生意兴隆，是一年生产挣钱的旺季，咋突然放假呢？这不是和钱有仇吗？山虎百思不得其解。
附近居住的当地雇工都回家了，山虎无所事事，就想起拜访一下老道长，帮助自己解释一下东家的举动。老道长有学问，心肠好，道行深。多亏去年老道长推荐他到程家油坊，才解决了逃荒问题。
山虎提了2斤新鲜菜籽油，来到玉泉观，老道长的房门上着锁，一打听才知道，老道长去了终南山的楼观台云游去了，没有具体回来的日期，山虎怅然失望。
山虎慢悠悠地走，但街上的行人却是匆匆忙忙。他看到大家提着整捆的钞票在抢购囤积物质。那些平时总说自己没钱的人今天好像不过光景了也提着整捆钱在购物。在饭店门口听食客说，宝鸡方向国军和共产党的解放军在打仗，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队伍就要过来了，山虎半信半疑地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菊花。
“还敢说？你不要命了。”菊花责怪山虎。
“满大街都在议论这事，已经不是秘密。”
“我今天也感觉纳闷，平常我卖的甜黍子，一天卖不了多少，今天半天全卖完了，平时那些吝啬鬼，今天都大方起来，全家一起吃黍子，钱垒了高高一箩筐，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菊花带着兴奋让山虎看整捆的红钞票。
山虎想起五月十五和程仲贤去观上烧香时，拜见了道长，道长除讲“道法自然，修身养性”以外，还讲了四个字：“尖、斌、卡、引”的含义，尖字，能大能小；斌字能文能武；卡字能上能下；引字，能屈能伸。临别时老道长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话，要改朝换代了，山虎当时感到诧异，现在想想这些反常的现象，是否预示着什么。
山虎拿起一沓钱对菊花说：钱恐怕不值钱了!”
“乌鸦嘴。”菊花责怪山虎不会讲话。
“世道要变了。”山虎若有所思。
果然，只隔了三天，从东边传来小道消息，要打仗了。街上店铺全关了门，人们如鸟兽般四散逃跑，街上静悄悄。程仲贤只是让山虎看好油坊门，特别嘱咐，大军来了，开门迎接，茶水招待，要啥给啥。程仲贤还趴在山虎的耳边悄悄说：“我这里准备了30块大洋，你一定交给共产党军队的长官，不是国军，你从帽徽上区别，共产党的军队是红五角星，切记，切记，不要对任何人讲。”交代完毕，全家也跑不见了。山虎本打算也要逃离，但程仲贤要他留下并交代了给解放军捐款之事，他只好把老婆孩子藏在附近的山上，自己悄悄潜藏在油坊里，以观其变。
黄昏，一队穿着整齐的队伍来到镇上，人们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他们没有敲打店铺门，只是静静地坐在大街的店铺屋檐下，胆大的店主探出头在观望，胆小的跑到附近山上躲起来，在树丛后偷偷观看。山虎趴在油坊墙头上大气不出地仔细观察，到底是谁的部队？和当年的红军衣服不太一样，武器先进多了，穿着也整齐，帽子上都是五角星，就是红军。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乡亲们，大家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顺声望去李猛的脸庞映入山虎眼帘，是李连长。山虎激动的不顾一切地从墙头跳了下去，大喊一声：“李连长！”
李连长也是一愣，叫道：
“山虎，是你，你咋在这里？”
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山虎这个七尺男儿激动地哭了。
李猛详细询问了山虎的处境和生活情况，山虎简单作了叙述。李连长感叹一声。
“我写一个证明材料，交给县政府，革命成功了不能忘记你们。”李猛正要找纸和笔，通信员匆忙报告说：
“报告团长，接到上级命令，部队连夜开拔，继续挺进大西北。”命令如山倒，已经当上团长的李猛，立即命令炊事班给战士做饭，饭后迅速出发。公务繁忙的李猛也就没时间给山虎写详细的证明材料。山虎把程仲贤捐的银元交给李猛，李猛让文书写了一个收条。
“报告团长，上级紧急命令，部队立即出发。”通信员又一次传达上级命令，李猛没来得及和山虎告别，就和部队出发了，有的战士手上拿着干粮边走边吃。
解放军前脚离开，街上就贴上布告，宣布葫芦坪解放了。
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程仲贤落了个开明人士，没在游斗之列。
1950年春天，新生的共和国受到敌特和残匪的破坏，为了巩固人民政权，全国轰轰烈烈地清查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山虎是外来人员，是重点调查对象，工作人员询问了山虎。
“你是啥地方的？”
“柞水县九峰乡牛峪村。”山虎怕惹麻烦，没说实话，故意把家乡说成临乡村。
“叫啥名字？”
“刘小雄。”
“历史上有啥问题？参加过啥组织？”
“没有。”
“哪你为啥跑这里来了？”
“逃荒要饭。”
工作人员没有听山虎一面之词，按地址写信给牛峪村调查山虎。半月后的回信是，查无此人。这下麻烦来了，山虎被叫到镇上。
“你还是老实说吧，哪里人？叫啥名字？”
“柞水县鹰嘴坪乡三里坪村，刘小雄。”山虎这次把地址说准确了，但没说自己的真名----姬山虎。
“两次地址不一样，是不是历史有问题，想隐瞒呀？工作人员一脸疑惑。
“历史清白。”山虎坚定不移。
“还是老实交代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工作人员虎着脸。
“没有交代的了。”
山虎没说自己当年是闹红积极分子，也没讲自己卧底刘麻子家带领红军巧除恶霸之事。那件秘密卧底之事只有李连长清楚，是李猛订的计策，在当时是高度机密，双双约定不对外讲。临出发前，李连长怕出意外，还让自己写了遗书，飞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李连长现在领兵在大西北打仗，飞龙也不知道现在干啥，好汉不提当年勇，多少战士为穷苦人的解放都牺牲了，有人连姓名都没留下，他亲眼看见攻打刘麻子大院时就有一名战士牺牲了，还不到二十岁，是自己亲手掩埋的。几名受伤的战士，无药医治，伤口感染亡故。自己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绝不能给组织和政府提条件，更不能居功自傲。
“那你解放前在富农程仲贤家当了油坊领班，说明你和富农有交情，你是怎样剥削穷人的？”
“我就是为了混碗饭吃，养家糊口，我力气大，一身膘，在油坊干的都是重活累活，镇上的人都知道。要说剥削，我看是大家伙剥削了我。”
葫芦坪镇工作组从山虎嘴里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写信到鹰嘴坪乡上查询，半月后的回信仍然查无此人，这下问题升级了，山虎被交到陇东县进行审查。山虎一看这事反复折腾就把真实名字说了，但仍然没讲闹红之事。陇东县很重视这个问题，当年商洛闹过红，一部分地主恶霸逃跑了，成了漏网之鱼。既然两次查无此人，山虎就有嫌疑。我们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所以陇东县没有放山虎，要等柞水县回信搞清楚再说。
在这期间陇东县又接到举报，山虎解放前常去“玉泉观”和道长很熟悉。山虎被警察带到审讯室。
“你经常去“玉泉观”吗？”
“偶尔去。”
“和谁接的头？”
山虎感到气氛有点异常，今天问话的人是警察，以前是政府工作人员；以前问话态度和蔼，今天语气强硬，完全不一样。
“就是初一十五上上香，有时和道长聊聊天。”
“和其他道士没接触吗？”
“没有。”
“有个叫王明远的道士你认识吗？”
“不认识。”
“要说实话，不然的话就要受皮肉之苦，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全部情况，你要如实回答，有人看见你和王明远接触过，谈论甚欢，你的任务是什么？”
警察严肃地指着山虎，山虎蒙了。
“那你们可以问问那个道士，也可当面对质。进了道观见了任何道士打招呼是礼貌。”
“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坏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敲门不怕鬼。”
原来，陇东县最近破获了一起敌特案件，有个国民党特务临解放前夕化装成道士藏在“玉泉观”，化名王明远。经过调查敌特案和山虎没关系，只是等待柞水县回信的插曲。
这回轮山虎焦急了，漫长的等待，希望调查信快点来。
半月后，信没等来，飞龙来了。
飞龙现在鹰嘴坪乡上民政办上班，解放后一直在寻找表哥下落。当年刘麻子儿子在家丁高队长的带领下，血洗了山虎的家，当时沟里都在传说，山虎一家全被炸死了，房屋也炸塌了，飞龙坐卧不宁放心不下，到底山虎哥一家跑了没有？正月初五他偷偷跑去查看，发现倒塌的墙里面没见到尸体，就知道山虎一家逃跑了，人还活着。这次一看县上转来的调查信，表哥有消息了，当即拿着组织介绍信亲自跑到陇东县接表哥一家回来，县政府的调查报告是通过邮局寄去的。陇东县看了调查报告，听了飞龙介绍，明白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原来山虎还是个无名英雄，帮助红军攻打恶霸刘麻子有功劳，是红军的秘密卧底，是当年的组织纪律不让讲，他们对山虎敬佩有加，解除审查。并建议葫芦坪镇安排山虎当镇村干部，山虎以文化低为由，坚决不当干部，就当老百姓。山虎想到葫芦坪比三里坪生活条件还好点，政府还把富农程仲贤油坊的两间房子分给自己居住，就决定不回柞水了，落户葫芦坪......(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