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素锦一般的皎洁月色,千年前曾照在苏武的身上,他曾经在那十九年里看着贝加尔湖畔,感叹湖水的清澈又神秘,然后遥望着久未能归的故乡。
对故土的怀望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苏武身边,毛茸茸的羊不解风情地咩咩叫着,忽而跑散,忽而聚集,更多地时候是安静地吃着湖边的青草,嚼碎了不知何年何日的时间。
他在贝加尔湖畔边,生活了十九年。
清澈又神秘的贝加尔湖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片湖泊在汉代时曾有个名字,叫做北海,如今被叫做贝加尔湖。它被写进了李健的歌里,随旋律安然地存在于歌声中。但是在它的身边,曾经见证过一个不寻常的人,和一段不安然的时光。
那年,一位名叫苏武的汉朝来客被单于迁移至此。在此之前,他拒绝了卫律的诱降,忍耐着单于的恶意囚禁,嚼着雪,吞咽着无法果腹的毡毛,饿了几天也没有死去,一度被匈奴人当成神仙。可是神仙想回国的时候,他们却不放人,只给了他一群公羊,答应他如果公羊生子,就放他离胡回汉。
只听说恋人相爱时会承诺“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没想到回国还得进行生物繁衍实验,这种奇迹现象产生的可能性,在汉代约等于零。相比之下,眷侣变怨侣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如同新月一般的贝加尔湖镶嵌在东西伯利亚南端,它静谧地守在一旁,看着这位被放逐至此,也变相囚禁至此的牧羊人。阳光充盈的不像话,只是在匈奴看管下看到的金色光芒,和那年临别时长安城内的日光,终还是不同。
天长日久,风不留情面地吹过,将皮肤磨砺,将意念晒干,那些曾经肖想过的幸运毕竟还是没有发生,被烈日灼干蒸发了去。
苏武一如既往地手持着杖节,这是故国给予他的身份。只要他握着,他就不会忘了这身份,而从长安带来的气息,似乎还停留在那几缕仍旧固执地停留在杖节上的牦牛毛中。
秋风八月起胡西,淡烟衰草何离离大部分时间,贝加尔湖畔是安静的。深邃不见底的湖泊清澈无比,像一面卧在青山脚下的银镜,照着苏武日渐苍老粗糙的面容,和饥肠辘辘的情状。
有时候,贝加尔湖也会风起浪涌,白色的浪花卷起如山河破碎状,惊涛拍岸,让他心生对自然的敬畏。深邃如它,年复一年地看着春夏秋冬,滋养天地万物,到底不是一言不发,偶尔也要出来怒吼两声,清一清嗓子的。
不过苏武牧着羊,到底是连怒吼的必要都没有。
张胜已经投降,常惠和身边其他带来的随从,已经被单于尽数隔离开,安置在了别的地方。除了身边的羊,一个能听懂自己讲话的人都没有,吼给谁听?难不成要学羊语,变换着语调说“咩咩”么。还不如好好琢磨怎么解决迫在眉睫的饮食问题比较好,单于可是直接断了苏武身边的一切食物供应,就把他扔到这儿了。
还好贝加尔湖附近虽然人迹罕至,却并不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草长莺飞的三月江南景必然是见不到了,可葱茏入天的逶迤群山还是可以日日观瞻的。温带大陆性气候,使得昼夜温差并不大,前来过冬的候鸟一队又一队,有时候,松鼠、狐狸、狼也会不经意地出现。花栗鼠举起爪子将储藏的食物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萌态百生。这种可爱的小动物,有种喜欢储藏食物的习性。这可真是解了苏武的燃眉之急。
盗取别人的粮库虽然并不是一件道德的事情,可是足智多谋的小动物为了过冬,储藏的食物一定不在少数。在没有食物供给的那几年里,苏武便是靠着花栗鼠藏起来的野生果实度日的,滋味么,一言难尽,不知道是好是坏,但他起码活了下来。
活下去之后,这些都成为了小插曲,毕竟他连毡毛都吃过,野生果实算是逆境中比较好的待遇了,只是不知道那些被盗取了劳动成果的小花栗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从自己口中夺食的家伙,然后狠狠地咬上一口。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之后,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贝加尔湖畔打猎。那时,苏武已经适应了此处了生活环境,不仅如此,他还会纺制系在箭尾的丝绳,矫正弓和弩,得到了於靬王的器重。这位於靬王虽然是单于的弟弟,却对苏武还不错,平日里资助些衣服、食品,就连自己患病时,都不忘了要在临终之前赐给苏武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和圆顶的毡帐篷。
只是那年冬天,丁令部落的人眼红着苏武的牛羊,盗走了他们。没有了牛羊,苏武连能够发出声音的小伙伴都没有了,生活继续贫困起来。
而且,羊不见了,公羊要怎么生子嘛,这些人居然都不留下两只给他解决一下生物难题,真是坏人。
苏武的适应能力毕竟是极强的,在贝加尔湖畔生活的这些年里,除了那柄寸步不离的杖节,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回不去的故乡,无法传书的故人,这些才是压在心底的大石,等待着某天能有植物疯长,将这块大石头撬翻,在重压之下寻出一丝生机来。
你知道么?贝加尔湖畔河汊纵横,植物们生长的分外“嚣张”。有一种树,它的根从地表不安分地拱起来,生长在富含沙土的山坡上,湖边的风从树跟下刮走土壤,树根却更认真地向贫瘠的土壤深处钻去,为了让树生存下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个牧羊人手中的杖节已然在风霜里消磨尽了装饰用的毛发,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儿,但它依然在他的每一次迈步中上下跟随。
此时,苏武便是那棵树,在荒瘠的精神困境里,深稳扎下根来。
---山雨欲来,风起云落---
其实一件事情的发生,虽说是被称为偶然,但实质上也是必然,不然怎么到贝加尔胡畔放羊的,就成了苏武呢。各方势力相交杂,混乱情态下,被牵扯其中无法脱身的那个人,到底还是苏武,坚守十九年不曾悖离大汉的,到底也还是苏武。是这件事情,成就了他,还是他成就了这个典故,不得而知。
故事,要从汉武帝还在世的时候说起。那年,山雨欲来,匈奴和汉朝的关系时好时坏,就像不定时发作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一派和气的局面,变成个征伐的景象。
天元元年时,匈奴的政治势力又一次重组,新上任的单于对大汉表示友好,还尊大汉为“丈人”。苏武便是在这个时候,拜中郎将,被汉武帝派遣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的。与之同行的,还有丰厚至极的礼物,以及包括副中郎将张胜和使臣属官常惠等一百余人。
话本里讲无常还分黑白,门前护宅的狮子也要左右两只,人物角色也要正邪两分才算不违和,随行的这两位便在之后对比的分明。
所谓雪上加霜,便是在苏武到达匈奴处时,不仅发现单于并没有如同汉武帝以为的那般谦卑,更在之后直接与匈奴内部的谋反事件撞了个满怀。更要命的是,策划谋反的虞常供出了张胜,张胜选择了投降,之前叛汉降胡的卫律却借着这个机会,以连坐罪名威吓苏武,让他干脆也背弃汉朝。这种自己叛主还拖别人下水的行为,无非就是心里不安,想为自己的行为再找一个合理化的理由罢了。
苏武本就看透了他坐山观虎斗的行为,又怎么会上这个当,求死不得,只能求生,在贝加尔湖畔牧羊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算是度日如年吧。
被困胡地时,苏武年方四十,正是雄心多壮志,十九年后,多了些在异邦度过的光阴,还多了白如霜雪的须发,和风雨磨砺仍未移分毫的志气。
在这十九年里,他缺衣少食,也熬了过来。见到境遇相似的李陵,也坚持了过来。在汉昭帝派人寻访的情况下,在常惠急中生智传达信息之后,十九年后的苏武,终于持节返汉。
曾经同行的百余人,随他回长安的,只剩了九人。
物是人非,百事皆休。
此身雪里,恰似青松长郁郁 汉昭帝始元六年,苏武跋涉万里终于返回长安,被任命为典属国。曾经负责全部外交事务、相当于如今外交部长的典属国一职,逐渐被大鸿胪分了权,变成了个只负责归降的少数民族的小官,这也是后来为何苏武一直被文人墨客在抒发不平之鸣时被用作典范的原因。虽然典属国是专业对口职位,可比起他吃的苦来,他担任这个官职,真是太大材小用了。不过苏武终究不算是无福之人,苦寒之后,机遇应运而生,他能做的比那些迷途关山的失路之人要多太多。
几年后,汉昭帝薨逝,苏武参与了谋立汉宣帝的行动,被赐封爵位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加上昭帝遗言里还曾经提及苏武的几点长处,他终究还是在暮年时得到了帝王优宠,德高望重,连皇上的老丈人,车骑将军,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对他敬重有加。
不过那又如何呢?在他归汉的第二年,儿子便因为参与了谋反之事而被处死,妻子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改嫁。苏武那时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若不是他在匈奴之处十九年里曾经生育一个孩子,并藉由宣帝怜悯,由汉朝使者从胡地带回,怕是高寿如他,真要落得个老年坐看堂前燕,夜半孤灯照孤魂的境地。
甘露三年,汉宣帝忆及往昔有功之臣,命人画十一名功臣画像于麒麟阁,苏武名列其中,与后来的霍光霍大司马一同留名于世,也算是不枉此生。
在他去世后,风起云落,他所得的荣耀,终于足以与他那十几年吃的苦相配,不知这堪比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极致荣耀,能否让他在黄泉之下安然阖目。
那年贝加尔湖边持节而立的苏武,在这一刻凝固成画像上的人物,尘埃落定,不知比那些不得意的文人墨客所望所想的命运强出了多少。
---尾声---
一如既往地透明下去的贝加尔湖,是长安城中所没有的,城里只有戍卒们建起的护城河,匠人们在宫殿外设置的水池,如此透明而平静的北海,如果不是被囚禁,苏武怕是永远不会得见。而它如今在悠然的曲调中,被唱成一处清澈单纯又神秘的风景,不夹杂一丝过去的痕迹。
我望向窗外,月色清明。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那弯如水月色下的贝加尔湖想必依旧清澈如许,只不知它是否还记得那年身畔满面风雪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