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庄的数学老师,自己姑父,蒙蒙的爸爸走进院子,准备和爸爸一起收拾那台锈迹斑斑的收割机的时候。村庄后面的路面上却轰轰隆隆驶过两台大联合。那些从大城市赶回来收庄稼的村人,将它围的水泄不通。他们都是在见过世面的人了,自然知道这东西对地里的农活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这些人脸上有高兴也有急切。高兴的是,让人事半功倍的一体化收割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这片世代靠人力收割播种的土地上,急切的是,这两台大型联合收割机只是路过,并没有愿意停下来帮他们解放双手的意思。
庄稼人瞬间众志成城变成了剪路大王。他们组成一道肉墙拦在大联合的前面,性子刚烈的就和车厢里的司机吵了起来。
司机说的意思是:我们是别人家约好的,不便临时变卦改变行程。
庄里人说:我们不比他们少给钱,先停下来两天再继续往前走也耽误不了多大的事。
一方面正义凛然的坚持着君子之约,一方面靠着人多势众想要抬高价格临时收买。小庄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场热闹。姑父也过来了,他还保持着人名教师的那股风范,远远站在一颗大树下,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小庄的爸爸就是熙熙攘攘的人墙中的一位,他双臂抱在胸前神情凌然。说起话来比谁的声音都要洪亮,似乎他的内心比谁都要急切,这种急切被小庄看在眼里,莫名的有点沮丧。他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么急切,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让这么急不可耐的想要赶紧收好粮食赶回去呢?小庄低头看着还握在手里的《诗经》,转脸跑回了家。
事情解决的方式有点匪夷所思。庄西头的玉红妈仗着自己胖硕的体格竟然爬上联合收割机没收了车主的发动机钥匙。她是村庄里第一批出门打工的人,巾帼不让须眉。拿了钥匙之后她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作势说:想要走先从自己尸体上压过去。车主无奈只好和先前的约定人家打了一个电话。黄昏时分,一群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大家一照面都笑了,这中间的一大半都是相互熟识的。最后只好折中,留下一台,另一台放行过去。
玉红妈立刻眉开眼笑,趾高气扬的表示,司机在这儿收割的日子里,吃喝拉撒她家全包了。并且每亩麦子多出五块钱。庄里人不好驳她的面子,都点头默认了。
姑父独自回去了,他对这种堪称野蛮的行为嗤之以鼻。
接下来的几天,田野里很热闹。拖拉机带着车厢排成长龙跟在联合收割机后面,一趟趟往家里运粮食。孩子们也不用像往年一样被大人们驱使着在地里捡遗落的麦穗了,而是组成一个个团伙在地头玩着游戏。田间看让去一片和谐。
话又说回来,无论哪一种变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中间必定还有一些有所坚持的人。任爷爷就是这场生产力变革中的一个执拗的存在。他连拖拉机都瞧不上,依旧赶着自己的那头老黄牛套着平板车来往于麦田和打麦场之间。在他身上唯一改变的就是劳动时的神情,总是挂着一种化不开的愁容。任爷的打麦场就在庄后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曾经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打麦场,现在只剩他一家,其余的则都成了菜地,有的干脆就任由它长满野草。
这天上午,小庄牵着羊领着阿利手里捧着那本《诗经》,坐在打麦场旁的阴凉地里。
任爷的牛车过来了,老黄牛行走的很缓慢,任爷手里的鞭子也只是个摆设,偶尔在头顶炸个响哨,却始终舍不得落在自己的宝贝牛身上。
牛车里的麦子卸下来之后,任爷拿出烟袋坐在了小庄旁边。
“看着你的羊,别糟蹋了我的粮食。”任爷的目光似乎被打麦场上的日光灼疼了,拼命的眨着眼。他小心翼翼的往烟袋锅里放烟丝,有一根掉在腿边的草叶上,他又捏起来装到了烟丝囊中。他抽的每一根烟丝都是自己种出来的,不忍心有丝毫的浪费。
“你怎么不用联合收割机,大热天的你不累?”小庄问。
“那东西收回来的粮食吃着不香。”任爷点着烟袋,放在嘴里嘬着。
任爷说的这个问题,是小庄从来没去想过的,只好咧开嘴笑了笑。
任爷又说:“现在这些人都这个样子了,不知道到了你们这一辈,庄稼地里还有人吗?”
这依旧是一个小庄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也干农活,但是都是在奶奶的带领下,当成一个任务去完成。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真把一块地交到自己手里,他该怎么让其长出庄稼。
抽了两口烟,任爷打量着小庄手里的书,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不用种地,好好念书,将来坐办公室。”
任爷嘴里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你们都去念书了,考大学了,坐办公室了,将来这土地留给谁们呢。
“我不喜欢坐办公室,你看我们学校的那些老师,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们。”小庄说道。
任爷抽完了烟,在腿边一块砖头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烟灰。伸手要过小庄的书,翻开一看,竟念起了其中的一句:“行道迟迟,心中有违。”
小庄一愣:“呀!你也认识字。”
任爷俨然一笑,书本一合,竟背起了《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小庄听的一脸欣喜,早对眼前的老人刮目相看。
任爷又是一笑,哼哼的漏出一脸的褶子,像阳光下如暴晒的桑树皮。
任爷起身牵着牛走了。一边走一边说:“这里面可都是故事,有空我可以给你讲讲,不过现在我得回家饮牛了。”
小庄端着手里的《诗经》,不在感觉它是一本晦涩难懂的天书。
知知从枝头飞过来,落在扉页的一角。小庄注意到它翅膀的一角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伤口不算大,但是知知为此愁眉不展。
“你怎么弄的?”小庄把脸凑过去关切的问。
“吸~血~虫——。”知知叫道。
小庄急忙环顾四周,低头又问:“你说的是苍蝇?”
“哞——。”知知学起牛叫,显得异常蹩脚。
“牛身上的苍蝇?”小庄又问。
知知似乎词穷了,只能垂头丧气的摇着脑袋。
“我知道了,是牛虻,他的腰细长嘴巴比苍蝇更尖些对吧?”
“吸~血~,牛——。”
小庄明白了知知的意思,立刻用目光追上慢吞吞走远的老黄牛,一棵大树遮去了它的半截身子。
“你和它较什么劲,吃亏了吧。老黄牛这么大个子,牛虻还能把它吸干了?”小庄责备知知有点多管闲事。
谁知知知不服气了,厉声叫道:“牛~老~了。”
小庄又拿眼睛瞟了一眼远去的老黄牛,它和任老头已经拐过屋角不见了身影。
小庄只好说:“好好好,你是见义勇为的侠客行了吧。你看看你,现在怎么办,还能长好吗?”
知知张开自己的翅膀抖了抖,离开停顿的书角,身姿有些歪斜,但是并不影响飞行。小庄看出了自己好朋友内心的沮丧之情,伸出手想要给他点安慰。知知却视而不见,选择了旁边的一棵长颈狗尾草落了上去。它仰着头随着微风中起伏的花朵遥望着远方,小庄有点读不懂知知的行为,也顺着麦浪望过去。远处一辆联合收割机正在轰轰作响,尘烟肆起。这个钢铁锻造的大家伙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村庄后面,到时候粮食进了仓,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还会恢复到以往的平静中去。小庄突然有点怀念去年跟在爸爸后面风风火火劳动的场景。
“知~~知~~。”一声清脆的鸣叫声传来。小庄回头去看知知,知知也仰着头环顾着周围。
“知~~知~~。”他们俩一起把目光集中到烈日下闪闪发光的小麦堆上。知知斜着身子率先飞了过去。似乎那里有它苦苦追寻的什么东西。
一瞬间,小庄心里沉沉的如同塞进了一块石头。他站起来闻到了阳光下麦秸发出的气味,和长在地里的时候有所不同,但是并不陌生。
知知扇着破损的翅膀,像荷叶上点水的蜻蜓,目光炯炯有神的寻找着。小庄知道它在干嘛,刚才的那两声鸣叫很清脆,既熟悉又陌生。但是绝不是出自天天耳鬓厮磨的知知之口。
知知点了点脑袋叫了一声,随即麦秸垛中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甚至比知知更加响亮清脆。知知兴奋起来,叫音不绝于耳。这一叫不得了,立刻引起了一场大合唱,就连小树林边吃草的羊妈妈一家也抬起头看向这边。知知扭转着有些不协调的身子,洋溢着一脸的喜庆之色。旁边的小庄却对面前的麦秸垛有些困惑,普通的一堆麦秸成了会唱歌的音响。
歌声还在继续,伴随着风吹麦浪的沙沙声。知知在半空中划着各种弧线姿势奇怪。
就在这时一声犬吠声响起,虫鸣声瞬间熄去。还没反应过来的知知立刻盯住跑过来的那只红毛犬。过来的正是阿利,这么半天它不知跑去了哪里,此时贸然出现,对知知来说大煞风景。知知犀利的对阿利一声责备。阿利却像没听见一样,一边跑来一边吠叫着。狗吠声很快来到打麦场上,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从麦秸垛中响起,如同受了惊蜂群,聚集在里面的无数只和知知一样的小虫妖,朝旁边的杨树稍飞去。弹指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小庄顺着声音的去向寻找,发现知知也消失了。小庄只好回头对着阿利一顿训斥。然后茫然的看着随风摆动的杨树叶。
一直以来,小庄都以为知知是属于自己的,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特别是那个月夜,小庄在知知的歌声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便更加觉得它是上天派来传达母亲音容的天使。但是现在,在小庄失落的心中仿佛一切美好都破灭了。
小庄仰着脑袋在树林的边缘渡步,看到阿利跟在自己身边,咋呼一声把赶回了家。小庄独自一人走进了不大的杨树林。长时间的仰视让他脖子发酸,对知知不停的呼唤让他口干舌燥。他甚至脱掉鞋子上了树,在树顶作窝的喜鹊为此喳喳喳的骂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发现这个半大的孩子并没有打自己孩子的主意才安静下来。
小庄无功而返,满头大汗的来到羊妈妈身旁,羊妈妈已将吃饱了肚子,此时口渴难耐,仰着头盯着自己的小主人。小庄只好牵着羊打量着树顶,朝家走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