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流三:瓦釜雷鸣,平民阶层崛起
墨子曰:“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墨子·尚贤上》)
荀子曰:“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
两位“子”字头的宗师,都宣扬能上能下的用人机制,反对扼杀社会活力的阶级固化,矛头直指以世卿世禄制为核心的贵族政治。但不同的是,这种彻底的尚贤理念对于活在春秋晚期的墨子来说,只是个未完成的目标;对于活在战国晚期的荀子而言,却是普遍的社会现实。毕竟俩人相隔差不多两百余年,中间还有三波变法浪潮涌过。
春秋诸侯都经历过贵族政治阶段。卿大夫家族世袭官爵,垄断各种资源。当时的平民子弟最多能给贵族当陪臣,极难凭借才能改换门庭。就连孔子也曾经吃过世卿世禄的苦头。
孔子的父亲是鲁国陬邑大夫叔梁纥,但他是私生子,且父母去世早,没享受到多少贵族子弟的特权。相反,当他以“士”(周礼中最低级别的贵族)身份参加鲁国权贵季氏的“飨士”宴会时,季氏家臣阳虎却说他连“士”的资格也没有。这件事改变了孔子的一生。他本着“有教无类”的方针兴办私学,培养了许多不同出身的弟子。他的学生在不少国家参政讲学,由此开启了知识下移与平民崛起的先河。
从根本上讲,墨子与荀子的尚贤理论源于平民阶层崛起的时代潮流。
在过去,贵族垄断教育,掌握着普通平民所不具备的知识技能。所以,他们能凭借这个优势保持世袭官职的特权。然而,自从礼崩乐坏后,许多中低级贵族——“士”走向衰落,如同孔子那样跌入了平民阶层。他们将文武学问传播于大众,无意中把“士”的内涵外延扩大化了。这一轮知识下移运动,让农工商阶层涌现出无数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他们和那些没落贵族的后裔就是后人所说的“布衣之士”。
布衣士人群体的形成,彻底动摇了原有的社会结构。日益僵化的世袭贵族不再具备业务能力上的天然优势,只是凭借着陈旧的世卿世禄制来维系自己的特权。
与此同时,生产力发展破坏了井田制,让贵族政治的经济基础大大受损。各国纷纷把田地授予原先依附于贵族的民众及农奴,制造大量由官府直接管理的自耕农。这也大大提升了平民阶层的地位。
此外,诸侯纷争也从争霸战争阶段进入了兼并战争阶段。以贵族为主体的战车兵逐渐衰落,以平民为主体的步兵地位上升。春秋以车战为主,步兵(当时称为“徒”)只是从属,论军功排不上号。战国则不然,步兵成为战斗的主力。为了扩大兵源,各国纷纷采取了普遍征兵制,舍弃从前将贵族作为主要兵源的做法。这从客观上要求国家改善平民阶层的待遇,用新的激励机制(如军功爵)来鼓舞他们的士气。
总之,世袭贵族阶层走向没落,平民阶层全方面崛起,是春秋以来不可逆转的趋势。不能满足新兴阶层的发展需要,就会落后于时代,被勇于变革的竞争对手痛扁。秦国被魏国夺走河西地,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若想扭转乾坤,唯有比敌国更加厚遇布衣士人群体及整个平民阶层。
潮流四:百家竞争,游士成风
旧秩序已崩溃,新秩序正在形成。各阶层都卷入了铁血大争,努力探寻着乱世中的生存之道。诸子百家学派由此诞生,并在列国讲学授徒,将本门研究出的救世方案广泛传播。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百家争鸣”气象。百家士子为了施展抱负,不断游说诸侯,以求获得推行长策大计的机遇。借用李斯的话来说,战国时代是“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
于是乎,四方诸侯一面用严密的户籍制度加强对庶民的控制,另一方面又默契地让天下士子自由流动,以便搜求各种人才。卫国布衣士子吴起、卫鞅的经历,就是这股潮流的经典注解。
吴起“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后又到鲁国拜儒家名士曾子为师,为鲁国效力。由于遭到鲁君猜忌,吴起西行魏国,得到了魏文侯的重用,立下了许多功勋,包括攻占秦国河西地。再后来,吴起因拒绝与公主成婚而失去了魏武侯的信任,不得不离开魏国。他被楚悼王任命为令尹,对内变法,对外征战,一时间诸侯患楚之强。遗憾的是,楚悼王死后,吴起被守旧派世族设伏击杀。
卫鞅少年时入魏游学,做了魏国丞相公叔痤的中庶子。公叔痤临终前向魏惠王举荐他接自己的班,还说如果不用就必须杀死。但说完这话,公叔痤后悔了,又劝卫鞅逃走。卫鞅冷静地判断,魏惠王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后来到秦国,也是因为看到了秦孝公的《求贤令》。
可见,当时的布衣士人既有建功立业、光大门庭的强烈愿望,也有“合则留,不合则去”的高傲风骨。假如在这个国家没有机遇,他们就会跳槽到另一个国家。
后世嘲讽他们是“朝秦暮楚”没节操,但在战国时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由双选。假如游说对象没有明君的见识,缺乏雄主的魄力,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精神?君择臣以能,臣择君以明,相互考察,合则同舟共济,不合自然是好聚好散最妥当。布衣士人群体不同于列国贵族与普通乡民,他们奉行的是“天下主义”世界观,畛域之见比较少。只要是华夏文明圈内的诸侯国,都属于备选对象。投奔四夷(如匈奴、东胡)才是真正的越过红线。
在群雄争天下的每一场战争、每一次外交,都少不了百家游士的身影。甚至可以说,遍及朝野的百家游士,是战国风云变幻的主导力量。对于这点,商鞅感到神烦。
《商君书·农战》:“今世主皆忧其国之危而兵之弱也,而强听说者。说者成伍,烦言饰辞,而无实用。主好其辩,不求其实。说者得意,道路曲辩,辈辈成群。民见其可以取王公大人也,而皆学之。夫人聚党与,说议于国,纷纷焉,小民乐之,大人说之。故其民农者寡而游食者众。众,则农者殆;农者殆,则土地荒。学者成俗,则民舍农从事于谈说,高言伪议。舍农游食而以言相高也,故民离上而不臣者成群。此贫国弱兵之教也。”
没错,商鞅批评的“说者”、“学者”就是来自不同国度的百家游士。在他看来,这些人大多没什么真才实学,还给劳动人民带了个坏头。长此以往,人民都不去安心生产和打仗了,都效法“学者”游说王公大人。一个喜欢空谈而不思实干的国家,根本没法在残酷无情的战国大争之世存活。
需要指出的是,商鞅烦的并不是游士风气,而是对游士资源缺乏有效管理及整合。秦孝公发布《求贤令》就是想多多争取游士,商鞅再烦夸夸其谈的游说者,也不能忽视这个问题。至于他如何解决这个矛盾,我们将在后面从几个不同的角度详谈。
结语
对商鞅变法的一个常见误解是——商鞅设计的是反文明反潮流的落后体制,野蛮的秦国是凭借这个落后体制,吞食了代表先进生产力与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山东六国……就实而论,这个论断压根就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特别是不符合春秋战国社会经济文化发展潮流。
倘若能去掉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好好掂量掂量从春秋到战国的时代剧变,就不难发现——商鞅变法非但没有违背当时的发展潮流,反而是比其它变法更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
商鞅指出:“圣人不法古,不脩今。法古则后于时,脩今则塞于势。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故兴王有道,而持之异理。武王逆取而贵顺,争天下而上让。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今世强国事兼并,弱国务力守,上不及虞、夏之时,而下不脩汤、武。汤、武塞,故万乘莫不战,千乘莫不守。此道之塞久矣,而世主莫之能废也,故三代不四。非明主莫有能听也,今日愿启之以效。”(《商君书·开塞》)
不机械照搬旧经验,不阻碍社会的未来发展,是他做顶层设计时的基本要求。所以,他的“强秦奇计”并没有局限于秦孝公一代的要求,而是立足于为秦国帝业奠定基础。若非如此,商鞅变法不会成为中国历史的一大分水岭。这个人开创的中央集权制传统不会影响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