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与空气中的粉尘交织成网,势不可挡地朝我们扑下。同行的好友直言不讳地宣泄对这座城与想象不符的不满。那些情有可原的聒噪加剧了我内心的失落感。我脑海里浮动的北京,是古老胡同,斑驳雕纹,方正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门吆喝,六必居酱菜,月盛斋羊肉,小肠陈卤煮,王致和臭豆腐……是京城喂养出那套热气腾腾的生活体系,是那个风华绝代古色古香的老北京。应该是阴沉沉的天给了我梦想照不进现实的错觉吧,可是酸奶冠上“老北京”之名,尝起来和我在家乡超市一抓一打的伊利酸奶又有什么不同?
我以为比同龄人更加沉稳,但其实由始至终我也在咆哮控诉,我在无声挣扎,每个细胞事实上都叫嚣得声嘶力竭。原来北京也因整容而毁容了吗?那我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让身心一起受打击,倒不如留着原先梦里的帝都模样。今天,睡得沉,朦胧好像看到了故乡,故乡,至少是有蓝天的呀……
直至无意间瞥到因信号不好而错过的老师的短信,老师说:“我知道同学们对亲眼所见的北京城都有几分失落,不如南方精细的粗粮,不如南方繁华的六环处,那甚至不如南方蓝的天空……但我想告诉你们,北京沉淀了千年的记忆,历经了千年的兴衰,你见或不见,她都不着一语。哪怕你千里迢迢,她也不会为你一人展现你所要的首府名韵。”
也许是之后用了心,也许是脑子捕捉到前人遗留的脑电波,我竟和这座城有了一种相识多年的感觉,感觉,就像回到了故乡……
我并不是凭空滥情,更不是死乞白赖乱抓一座城便称为是我的家。
只是仔细想想,一直以来我们认为的所谓的故乡,在某种意义上,它仅仅只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在《城市的世界》中,安东尼·奥罗姆讲述了一件事:帕特立夏和儿时的邻居惊闻故乡即将拆除,便抛下一切工作,千里迢迢只为赶回去看一眼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为何急着回去,那块地不是永远都在吗?不一样的。他们怕晚一步回来,当眼前的事物与记忆脱节严重不符,往日的石板被挪动,青松被砍伐,连往事的青苔都被抹干净,当再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提醒这是曾经耳鬓厮磨,看自己曾经蹒跚学步的故乡时,他们再也认不出来,再也回不了故乡。
一千座镜像被打碎,碾成齑粉,再被扔进同一副模具内重造,脱胎出千篇一律的形状,就像伴随时代潮流滚滚而来的中国城市新族,没有路牌,你还记得如何归家吗?故乡即消融,所谓对一座城情深,不过是情到浓处的一种排解。
所以后来经历数次对故乡的失落后,我学乖了。我记得我为南方古厝呼救,我知道一直深深厌恶着取而代之的钢筋水泥。但我总是默默看着别人为了这一切而热血澎湃,在心中笑着,不置一言。可我并不是韩寒笔下血或冷或温的人,我也有一腔热血。只是那些闭眼不看路的人,在一味向前冲之后又成就了什么?古厝还是被拆,高楼林立而起。我不置一言的,也是我最难过的,不是没留住古厝,而是古厝实实在在老了,岁月把他伤害到再也无法为我们遮风挡雨。一切故乡的同化,都是不可避免的更新。只是拆房子的不懂守房子的人只是希望故乡的原貌不要消失得那么彻底。
旅程后半阶段我们去参观故宫,我硬是躲开旁人的推嚷拥挤,虔诚地抚摸地上坑坑洼洼的砖。导游说故宫的一切或多或少都翻新过甚至重建过,怕是只有这些砖是从古保留至今的。我蹲下,慢慢摩挲着古砖,碎石杂草在烈日下不发一言地与它相伴,我喜欢它们即使这些古砖破损到几次将我绊倒。至少故宫留下了一点点可以作为下次我来找回今天这个故乡的信物,倘若届时它依旧没有被翻新……
只要我的心找到栖息的安全感,哪怕一瞬间,我都义无反顾地把它命为我的故乡。心在的地方,才是故乡。
有人说,转身即天涯。但是我想说,北京,天涯过后,我依然记得你。
作者:何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