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落子
贵妃娘娘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自信沉稳的样子，眼前突然一阵恍惚。
她依然记得，多年前这个年轻人还只是一个挑着沉重担子四处奔波的小孩，孤单瘦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贫困饥苦的气息，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已成长到这般地步，虽然比起她所见过的那些天骄人杰而言，现在的宁洺依旧平凡普通，在身份背景上更有如云泥之别，但其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来的自信与气度，已自有一番峥嵘气象。
身份？背景？
只要有我在，那还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脸上不自觉就浮现出一抹动人笑意，是得意，也是骄傲，那笑容是如此的摄人心魄，以至于把坐她对面的宁洺都给看呆了。
宁洺艰难的稳住心神，带着敬畏与欣赏的目光安静望着娘娘，心中暗想：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不知何等雄才能够降服。
“为什么？”
就在宁洺发呆之际，耳畔突然响起娘娘清冷悦耳的声音，瞬间把他从神思不属中给拉了回来。
宁洺看起来有些茫然，贵妃娘娘再度问道：“为什么？你既然已经猜到那个乔三是在保护你的养父母，而且也明显察觉到他们双方都不愿揭开背后的真相，却为何还要深挖缘由？想帮助二老破除心障？还是说，只是为了你自己的一己之私？”
到后面一句的时候，娘娘眼中已经开始闪烁着危险光芒。
宁洺顿时坐直身子，沉声说道：“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我近来感觉很不好，似乎周围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机，压抑而沉闷，我思来想去，觉得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娘娘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没有问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直觉，像是极其相信他的推算一样，而是继续问道：“那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毕竟，对方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甚至可以说，那人算是近些年来，皇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了，要消除他的疑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弄不好，最后什么都没做成，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当然。”
宁洺点头，说道：“而且，我也不希望让他知道我在背后扮演的角色，最好就是整件事情能够以一段相当顺其自然的轨迹发展下去。”
娘娘一脸狐疑的盯着他，欲言又止。
宁洺温和笑道：“我可不希望人家能够多感激我，再说，我估计那样的结果也并不是爹娘所想要的，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了，不然有负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至于那位怎么看我，真的不重要，毕竟，他再强，也强不过娘娘您呀，有了您这样一座大山，我已经一览众山小了！”
宁洺笑嘻嘻说道。
娘娘娥眉一挑，不轻不重的说道：“这么说来，你觉得自己已经站在我这座大山山巅了？”
“我怎么敢站在您上面！”
意识到气氛不对，宁洺连忙补充道。
娘娘冷笑一声，一副谅你也不敢的不屑模样，过了一会儿，仍止不住好奇问他：“只是，这样一来就更难办了，你要怎么让两位老人心甘情愿的顺着你设计的道路往下走呢，甚至，还不能让那个人察觉出端倪。”
宁洺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的模样让娘娘不由悚然一惊。
他轻轻笑道：“或许，就算那股杀机逼近爹娘身边，他们都不会妥协，但是，如果是针对我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宁洺笑容干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深知少年计算之强大的娘娘却清楚，一旦眼前这个年轻人决定做什么事情以后，其算计之深之远，是谁都难以想象的。
宁洺脸上仍保持着恬淡笑意，娘娘定睛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眼眸转动，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脸上露出一抹妖异笑容。
“臭小子，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怎么了？”
宁洺心底一紧，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娘娘摆了摆手，说道：“算了，我知道就算问你你也不会承认，今后我自然能看出来。”
宁洺深深看了娘娘一眼，眼中敬畏更盛，不过，更多的还是感激。
娘娘像是没瞧见他的目光一样，淡淡道：“我已经大致知道你的计划了，还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
娘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宁洺抿了抿嘴，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站起身子，娘娘此时偏过头，看着窗外纯净的夜空，一时思绪悠扬。
宁洺毕恭毕敬的弯腰行礼，然后便准备转身离去。
“小子，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宁洺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后者并未回头，而是对着窗外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当年人潮汹涌中，我在紫金苑四楼独独望见了你，便是被你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所吸引，这些年来，你也几乎没让我失望过，现在，你对京都的局势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原本我就打算让你慢慢从长条子巷走出去，不过照你的计划，我的那些安排恐怕不再有什么作用了。”
“两条路，孰好孰坏，现在再说已经没什么意思，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哪怕再艰险困难，也要坚持走下去，我不希望将来某一天，连那双清澈的眸子都见不着了，那才最叫人失望。”
宁洺低垂着头，手臂轻微颤抖，指节被捏得泛白，娘娘这些年来为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他当然清楚，如果说是老张夫妇将当年那个垂死挣扎的小孩从死亡边缘抱了回来，那么眼前这位气势雄奇的孤高女子，则是彻底改变他生命轨迹的推手，甚至还要将他推出更远。
宁洺心中升起浓烈的愧疚感，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差点就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不过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有些事，暂时不说比说出来要更好。
宁洺沉默着，再度弯腰鞠躬，接着拿起扁担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去。
在他的身后，贵妃娘娘嘴角稍稍上扬了一下。
.......
自从宁洺进入那间房子，霜儿就一直守在楼梯口，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天要发生些什么。
于是她很紧张，紧张到漂亮脸蛋和手背上的白印一样苍白。
“怎么会这么久呢？”
霜儿的眉眼间写满了担忧，宁洺和娘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久的棋，一想到这儿，霜儿就忍不住在楼梯口来回踱步。
吱呀！
听到开门声，霜儿立即看向那边，见到宁洺缓缓走出的身影，终于如释重负。
霜儿快步走上前去，张了张嘴，却把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表情转而幽怨，埋怨道：“宁哥儿，今天怎么这么久呢？”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站累了吧。”
霜儿很自然挽过宁洺手臂，扶着他往下走。
“是呀是呀，你也不看看，都快过去三个时辰了！”
“以后不会这么久了。”
宁洺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房间，轻声说道：“或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在门口等着了。”
霜儿登时僵在原地。
宁洺松开她的手臂，看着她笑道：“别多想，娘娘只是突然觉得和我下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毕竟她总是赢不了，所以我只是暂时不来下棋了而已。”
“还有，娘娘说你很优秀，要把你培养成下马巷的小花魁呢！”
宁洺望着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的霜儿妹妹，伸出手在她眼角揩拭了一下，柔声道：“哭什么，宁哥儿要去做想做的事情了，你以前不是总说苑里姐姐们看不起我，说我是穷挑担子的吗？或许，过不了两天她们就说不出那话了。”
霜儿泪眼婆娑，死死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蹦出几个字来。
“可是我怕！”
宁洺使劲睁大眼睛，敲了她一下，沙哑道：“傻丫头，你怕什么！”
见霜儿还是倔犟的盯着自己，宁洺心底一软，低声说道：“这样，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或许你就不怕了。”
“好的，你说！”
没想到霜儿听到这话竟是立即破涕为笑，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宁洺看得好一阵恍惚。
果然，谁都不可能总是那个简简单单的样子呀。
宁洺摇摇头，凑到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最后嘱托道：“明天，最迟后天晚上，他会来紫金苑，到时候你就按照我教给你的做。”
霜儿重重点头，表情严肃，像是接受了一个天大的任务。
看到她脸色紧绷，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宁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严肃？紧张吗？”
“因为我知道你要做大事了！”
“傻丫头！”
宁洺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红霞呀美啊美，太阳下山啊拉不回...”
宁洺一边哼着自己谱的曲儿一边转身下楼。
背影单薄，却走得很直。
霜儿也不再送他，就地坐在楼梯口，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发起呆来。
她是裁缝店何大娘的女儿，是整个长条子巷最漂亮的女子，甚至比她娘亲年轻时还要漂亮。
同时，她也是长条子巷里最了解宁洺的人。
她和他一起长大。
她娘亲曾开玩笑要把她许给他，他也以为那是玩笑话。
可她不觉得。
她很早以前就经常会做一个噩梦，也经常会从梦里惊醒。
梦中，某个雨夜里，有个小姑娘被她醉酒的娘亲不小心踹下了床，于是在那样一个雷雨夜就被吓得怎么也睡不着了，雷声响风也大，风吹开了窗，屋里变得很冷，小姑娘强忍住心中的恐惧，缓缓走到窗口，伸出稚嫩的双手，想把窗户关上，却看见巷子里有一条好长好长的血线，血线的尽头是一个小男孩在地上艰难的爬行前进。
于是，她再也没怕过雨夜，却经常会想起那样一个温暖的噩梦。
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自己说道：“霜儿，要努力，这样才能被他看见。”
“才能让他不用那么努力。”
...............
紫金苑四楼那个巨大的房间里，贵妃娘娘表情冷淡，凝望着门口。
突然，她的嘴角缓缓勾出弧度，接着像是一朵鲜花猛地绽放，妩媚妖娆的笑声在房间里不停回荡，过了好久才终于止住。
娘娘殿下满脸嫣红，乌黑眸子里映着浓郁的光芒，接着缓缓坐回床榻，端详棋盘良久，然后伸手捻起一枚白子，棋子在手指间缓缓转动。
贵妃娘娘凝视着棋子，嘴唇轻咬，略带玩味的笑着，眉眼间是一副就连宁洺都从来没见过的魅惑沉醉模样，一袭艳丽大红袍如开屏的羽扇铺展在四周，高洁孤傲的样子就像一头迎风而立的火凤，只可惜，这样一幅绝美画卷锁于深闺无人得见。
贵妃娘娘欣赏着棋子自言自语笑道：“真是有趣，小家伙，棋局才刚刚开始呢。”
宁洺扛着扁担从侧门走出，他回头看着夜色灯火下更显金碧辉煌的紫金苑，轻声自语道：“开始落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