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绫发来消息是三天后,三天时间里我发了疯一样找她,打电话给她舍友,她舍友只是说唐绫和以前的同学一块出去玩了,并表示她特意留言说不用我担心,她过几天会主动联系我,此外没有多余的留言。
思妤却笑嘻嘻看着我说:“你们两个彼此彼此嘛。”
思妤似乎并不对那天晚上喝醉之后我们发生关系的事上心,可那却是我另一件担心的事情。虽说是酒后乱性,但作为有女朋友的我来说,这件事情怎样都算是出格的,更何况那晚没有任何保险措施,径直进去,事后直接倒下睡去,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不可挽回的定局。
下车的时候思妤略带严肃地对我说:“避免不了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时间线上安排好了每件事,再怎样也难以和时间对抗吧。”
“你的意思是命运么。”
“命运这种概念太过于抽象,时间更能令人信服。”思妤说,“耐心点,你们都不过是孩子,无所谓对错。”
“我们之间也是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思考,片刻后她关上车窗掉头离开。
目送思妤开车离开后我转身看向身后的教堂,大概凌晨四点的时候唐绫发来消息叫我六点来这里见她,而我看到消息时已经是五点多钟,思来想去我还是叫来了思妤。路上身穿睡衣的她不停抱怨我打扰了她的休息,边抱怨边加速,方向盘在她手里灵活转动,下了高架便穿进路边的村庄里,我左摇右晃,她却潇洒自如。早起的村民不少驻足看着好似逃亡的车子飞驰在他们村庄的土路上。
我走进教堂的时候,里边冷冷清清的,安静的出奇。我走到约好的位置旁时发现唐绫早已来到,她躺在椅子上轻声打着呼噜,阳光恰好透过窗户打在她身上,于盛夏的初晨而言,这绝对算得上是很美的画面。 她大概昨晚就睡在这里,或许这么多天的夜里她一直都休息在这里,如果她没有和别的男人出去住的话。我开始猜想这么多天杳无音讯的她经历了什么,种种画面在眼前掠过,作为猜测任何一种想象都有可能性,就概率而言,但凡有可能的选项都有确实发生或者将会发生的可能性,不论十亿分之一或者百亿分之一,乃至小数点后的零随时间无限增长,但只要零之后有“1”,唐绫或许就和别的男人上了床,吸毒也可能,杀了人也在想象——发生的可能性,之中。 可她现在就躺在这里,衣服干净脸蛋也没有别的痕迹,胸口随呼吸起伏。“滴答、滴答”,仿佛她存在这里就像是时针转动一样有规律且正常的事。
我闭上眼睛,打开感知的能力去感受此刻的唐绫。
意识中,我浮起在半空中,唐绫结结实实粘在椅子上,她同这处地方融为一体。排山倒海的悲伤扑面而来,那是自唐绫身体深处爆发出来的悲愤,而我却独立于所在之建筑外,我感受着她的悲伤,却离她越来越远,眼前的唐绫连同椅子一起朝远处移动,我则朝着相反的方向与她拉开距离。距离就此拉开,就好像山和海的隔断,昆仑之于东海,唐绫之于我。
和她之间,隔阂完全暴露出来,我可以切实感受到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成为了不可挽回的过去。
“你来了啊。”唐绫醒来看到我。
她皱着眉头慢慢撑起身子,“坐吧。”
最初和唐绫在一起我的确犹豫,我和她高中便是同学,甚至那时候就有过感情的来往。后来由于俞婷的缘故我和她一度不再联系,直到毕了业上了大学以后,她才重新联系我。
每边际地聊了一段时间后,她约我出去吃饭。时间上充裕、也不懂拒绝的我便答应了她的邀请。当天我陪她逛街买了几件衣服,在世贸楼上的日料店吃了午饭。那则是我们的初次约会,不同于高中时候相约一行人共同出去活动,这次只有我和她两人,所以我在陌生道路和建筑间的所有迷茫后的归属感都归她一人。她是我唯一能依托的人。
我把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此前我不曾向她讲起过的事情——说给她听。一些关于我家中的种种不和睦。不过我把家里的事看得很开,因为姐姐从小就教给我很多调节自己心态的方法,包括我身上那种特殊的感知能力——也或许那不过就是无比精准的直觉而已,都是姐姐培养和训练的结果。所以我向她叙述我童年惨事的方式多半是讲笑话的形式进行,但往往我讲了四五个笑话后她才回复我一句,用类似回报的方式回应以一两件她的事。其实她的大部分情况我都早已了解过了,但我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自然很多事情和我听说的不同。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家里都会有不尽人意的事。”她边用勺子搅拌咖啡边兴味索然地说,“我爸入狱已经一年多了,就算是家里死了人,也不至于悲伤一年多之久吧。日子是难过了一点,很多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知道的,我家之前的生活状态还有我的消费水平。我家一直都不很和睦,我妈没胆子干我爸干的那些事,他俩没少吵架。我爸一收礼,我妈就大动肝火,我爸便也跟着发脾气,不过碍于我在家里,也不想被邻里听去太多我爸收礼受贿的事,所以每次都没吵上几句就开始冷战。”
她不太想把她家中的事告诉我太多。所有话语都是点到为止,这也正常,她的眼睛折射出来的暧昧的光线都是精准处理过的,她悉心经营自己的身世和身份,用不同的谎言为不同的男人勾勒如花如月的假象来,至于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大概她自己也忘记了。我以为她是深渊那般的女人,悬崖口烟云缭绕,我只能看到那些烟雾的轻盈飘渺,却永远看不穿深渊底下究竟有什么。可那天我才明白,人看不懂人,跟人看不懂物,不是一码事,将她比作深渊并不合适。她是独立的个体,是独立的人,而这才是她真正强大——同时也是恐怖的地方。
我慢慢为之倾心,在我眼里她的点到为止恰成了她吸引我的地方,我愿意把我所有寄托在她身上。在这座陌生且令我厌烦的城市里,我必须有所依附才能生存下去,哪怕我明知关于她的一切都不过一场美丽的谎言。
关于和思妤对视时晕眩的感觉和我本身的感知能力
包括我本身在内对此仍持有疑惑态度,这并非是我夸大其词去为我和思妤发生的事情而而编造出来的说辞,而是确确实实、如同只穿了两件衣服跑去北极体会到寒冷一样发生在我身上的感受。
感受如临幻境,脑海中浮现过去点滴种种,快乐悲伤都曾出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俞婷时的那种倾心,也回忆起小时候被家里冷漠对待的悲伤,可无论包含哪种情绪的过往,在那一刻都激不起我心中丝毫心中波澜。大脑的确给足了信号令我去身临其境,而最终的感受于我却是没有情绪地在满含激烈情绪的过往中徜徉,唯独留下的,只有解脱的感受。
而最为神奇的一点是,在那般解脱感之后我便不由自主地对思妤产生了依赖的情感,这种依赖包含了喜欢和熟悉,那一刻我感受到至少有十年的生命里常有此人陪伴。现实的完整性被强制撕裂出一个口袋——口袋中装着另外一个可能性的现实——或许我真的认识她吧。
“无需顾及和她的是否真的有何过往。”
“在一起就对了。”
“跟她走。”
“她才是你生命最真实的人。”
……
每一个在我闪回中出现的过去之人,都对我说着类似的话。
大约听过百多句后来到姐姐面前,这个和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父母收养来的姐姐,却是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对我来说,她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重要之人。
姐姐说:“很多事情从表象看不到全部,而最深刻的感受是由心来体会。过去生活的孤独中我教给你如何去感受阵阵风起的情绪,风中花香的低语,镜花辞树的告别,轮回百转的生命真理……你尚且能感受到那一刻的深刻体会,静心去珍惜,你又如何感受不到此刻的转瞬即逝。”
转瞬即逝?
当我思索姐姐的话时,我的意识却疯狂地钻回本体,而这时我挣扎想多一刻地留在回忆之中来把姐姐所说想明白。然而蝉的鸣叫却像倾泻的雨般尽数淋在我身上,将我从内在感受抽离至外在感受——强迫我回到现实之中。或许是本体主观意识的自我保护,也或许是现实本源的性质对此刻的某种变化产生反应,总之,我被强行带出刚才的感受。
按理来说在经历刚刚的体验后我现在应该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十几年时间里的各类故事和其间我所经历过的所有人,在瞬间里冲击了我的思维。此刻,记忆仿佛变成江中流水,我的思维能力编织出的网则是拦住江水的大坝,江水澎湃汹涌,以摧枯拉朽之势猛烈冲击我的大脑。
但是清醒回来的我竟然无比平静,我的某些情感和记忆被狠狠压制住,某种东西被从本体剥离出去,意识带回来的话语则传给我新的消息——眼前人是老友,上了车两人便可谈笑风生,叙旧畅饮……
一切都乱了套了!
可是姐姐说转瞬即逝,她说的话一定是有理的,她希望我抓住眼前的机会。
此后到和思妤真正熟络起来之前,每当我对同她之间关系发生任何种形式的怀疑时,我的意识都会因此变模糊一段时间,一种不知何来的神奇力量对意识和思维进行修改,而后便是很长时间的默认与思妤之间关系的生来默契。
有一双无形的手牢牢地将我和思妤扼在一起,手不是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可以真实地感受到在见到思妤之后我的身后时常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那便是将我和思妤牵连到一起的人,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
这件事我没有对思妤说,而是告诉了姐姐。
“不要对此感到害怕,如果他真的存在那你就要试着去感受他并和他交流。”姐姐对我和思妤的关系并不在乎,她说那是我的事,但她对我所说的影子的事十分感兴趣,“我一直都在培养你的感知力,去感受他。”
“这会不会太胡闹了,用静心消气的方式去感受一个看不见的人?”我问姐姐。
“那不只是静心的能力,你能做到的不仅仅是在车水马龙里分辨出每种声音再加以分类,你所拥有的能力是感受一切活物和死物之间的联系和变化。说得简单点那就是直觉,你的直觉比一般人敏锐得多,我需要你做得就是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无论如何都去相信它,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特殊的。”
“特殊?”我想起长大时间里的种种悲剧,“这种话谁都会说,可是我特殊在哪里呢?因为我充满悲情色彩的成长故事?”
“家庭的问题是家庭本身的事,和你没有丝毫关系,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我们这类人……我们这类人孤立无援,往往做事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判断,这时候或许直觉才能给你最真实的答案。”
“不需要思考?”
“有什么意义呢?世界永远不会变,社会也是,思来想去还是那点东西没变化,对我们不好的依旧不好,理性思考无非就是先判断到他们的存在让我们先行自卑罢了。那还不如一切凭直觉,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去感受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以及我们该做什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足够了。”
“自己的世界里……”
姐姐说的话的确有道理,我们这类人,生来悲哀,何苦去融进别人的世界里呢。尼采曾说:“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将要失去它。”生命无法长存,更何况是我这种悲哀的人。
于是我在一天夜里按照姐姐说的,站定在房间中闭上眼睛,凭直觉去感受身边存在的一切:
有风声,是空调的声音,气流充满整个房间,我可以感受风来寻找他。随着气流的走向,整个房间的轮廓和摆设逐渐显现在我眼前的黑暗中。气流有异常的走向,某种本不存在我房间的东西矗立在我的身后,是他,他在我身后。我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移动,我试探着向他靠近,直至走到他面前,这时思妤突然推门进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从思妤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起我的感知力扩张到我曾不从尝试过的巨大程度,我身临的境地是星空深处,浮在此间的我感受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球体,身后的思妤则变成了环绕恒星的小小的卫星,虽说两者永远都保持着一个环绕另一个的状态,但两人之间相互吸引,永远也不会断开连接。这是思妤心底的秘密吧,虽然她不曾告诉我。
她何尝和我不是一类人,所有的孤独组成她自己的世界,世界的中心是她记忆里深爱无法忘却的某人。
面前的人开了口:“请你不要告诉她。”
我会心一笑,心里回答他:“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