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的车站

我从贝尔格莱德出发，坐了一夜火车，在清晨六点，抵达布达佩斯。

我永远记得，那个黯蓝而幽静的清晨六点。

当火车驶入这个略显简陋、半露天、透风的车站。

我拎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注意用右脚先着了地——据说这能让你在这个城市得到幸运。

在站台上，我寻找着朋友拜托来接站的、素未蒙面的、朋友的朋友。

车站里三三两两的人，有些在抽烟，有些在打盹。

——那一个许多事情同时在发生的短暂的瞬间。

天空的沉静、火车的光影、轨道的重叠、乘客们的疲倦、还有我对这个城市的期待，以及当时自由无序舒展的心情……

它们混合成一张照片固定在那一刻——成为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布达佩斯的车站”。

关于布达佩斯，我其实先想到的是北京。北京三环的朝阳公园旁，有一家叫做“布达佩斯”的饭店。

它今天肯定已经关张了。

布达佩斯的两夫妻曾经在布达佩斯呆了十年，做牛仔裤批发，一二十元一条卖给当地的社会底层。对，她确实在跟我叙述的时候，使用了“底层”两个字。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布达佩斯”，一个我连方位都不知道的城市。

老板娘一脸的憔悴和寡黄，让我不仅联想到是这十年带给她的疲倦，那些社会底层扑面而来的戾气和困顿的沉淀。

就是这样，他们回国了，实在是厌倦也太累了。

尽管这样，他们回国后，却又非常地想念那里。

向我描述的语句里，都是那里的美丽、宁静、安和、清新。

于是，在北京，就有了这家，布达佩斯。

人有时候怀念和想去纪念的，也许不是某个地点，而是一段岁月。

我觉得布达佩斯的这两口子就是。

他们把这家菜式不伦不类的餐厅取名布达佩斯，就是一种抒情。

这家餐厅后来没再去看过。不知道那两口子最后撑到了哪年？就那地段，换成现在，该发了。

当年就是在这家布达佩斯的饭店，我们全班组织了一次化妆舞会。

化妆舞会全班有两个人没参加。一个是因为甲亢，在宿舍里养病。一个是因为六十元的报名费，她舍不得——但后来她还是向我交了钱，因为宿舍走廊上大家每天都在得瑟化妆舞会的装备，这种氛围里实在是很难置身事外。

这个同学她大学四年每顿饭都只吃馒头，暑假从来不回家，回家都买站票，贫困助学金她都邮回去给妹妹念书……六十元，她可以做好多事。

我到今天都有愧疚和矛盾：我当时收她的钱，到底对不对？活动费其实绰绰有余，后来多出的部分也都不知道用去了哪儿。——我脑袋当时是不是有点太方？

毕业至今十几年，我们再也没见过。听说她现在过得挺好，有稳定的工作、有人丁兴旺的家庭。那个从山东农村四个女儿的家庭里走出的姑娘，那个毕业后连北漂都没权利选择的女孩，她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并给了他们人生崭新的起点。

像她一样，当年布达佩斯聚会里许许多多的同学们，都分别有了各自后来不同的人生。前年我们毕业十年聚会，大家分别从天南海北回北京。来了好多人，也有好多人没来。有从3000公里外飞回去的，也有就在北京当地也没露面的。

这样想来，布达佩斯的那一次，那么整齐，还真是值得纪念。

如果说有一个假期，可以重返过去的某个目的地，布达佩斯会是我名单里的第一位。

它的街道和树木很茂密，

它的建筑很鲜艳也很古老，

它有欧洲第一条的地铁，

它的有轨电车还在城市里穿行……

我在从布达佩斯去布拉格坐车的时候，找不到坐大巴的车站，在地下换乘站里兜兜转转。问路，他们的匈牙利语和我这半生不熟的英语，根本没办法对话。但是他们都好热心，在早高峰上班的时间，停下脚步，甚至有两个人直接带我走到目的地。

我想起到布达佩斯的那趟火车上，坐在我车厢对面的一个男人，他中途被警察带下了车就再也没上来。我想，他可能是吉普赛人，被警察找麻烦了，也可能他证件有问题，是个逃犯？我独自一人坐夜行车，警惕地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但也因此，我看到了每一个停靠的车站，感受到“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