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热点专区 小学知识 中学知识 出国留学 考研考公
您的当前位置:首页正文

致世界上那个最爱我的女人

2024-12-10 来源:要发发知识网

每逢佳节倍思亲。母亲离世后,剩下父亲待在老家,空荡荡的房子,在我们离开之后更显荒凉。所以,决定回去看看。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母亲走后,那个家就像抽掉横梁的、坍塌了的房子,四面透风。

母亲离世已经一年有余,一直想提笔写写她,却觉得这个命题对我而言太大、太沉重了。那些散落在记忆里的琐事,我觉得够写一部书。

而母亲生前就一直叨叨:你那么爱写,咋不写写我?我跟你讲,你记下来。那些我曾经觉得老掉牙的事,她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事还真的就记在脑子里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写,这算是一个遗憾。

母亲为什么非要我写下她经历的那些事?她小学没有毕业,大字不识几个,却有点“想著书立传”,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可笑而荒唐。但是,我想也许是她背负了太多的苦难,她在某种程度上想控斥那混乱的时代和多舛的命运,我知道她的胸口憋着一口呐喊;也许,她觉得忘记是一种背叛,被记录的生命才有意义。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决定写写母亲。

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跟别人不一样。她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的。据母亲说,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掉进了一口枯井里,摔到了腿。之后,腿就疼得厉害。但是姥姥姥爷没当回事,觉得修养一阵子可能就好了;而且家里也穷得叮当响,没钱带她去看郎中。一拖再拖,后来就落下腿疼的病根。刚开始,母亲只是走路一瘸一拐,不用拄拐杖。所以,关于童年,我一直记得一幅画面:母亲穿着灰黑相间的格子外套,黑色裤子,左手挎着篮子,右手牵着我,去地里干活。

我那时候很黏她,按照她的原话说我就是一个“妈提溜”(河南方言),走到哪都抓着她的腰带。母亲残疾,这个事实在一个孩子心里就是一个疙瘩。我那时候并不是觉得难为情或者羞耻,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不能骑脚踏车?为什么不能奔跑?为什么母亲要那么痛苦?为什么偏偏是她?我设想过无数遍,如果母亲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她会有怎样的世界?我又会有怎样的人生?

但幸而在我小时候,并没有坏孩子拿母亲腿疾这件事刺激我,否则不知道会给我留下多大的心里阴影。记得有一次,我在乡里的竞赛里拿了第一名,学校要开家长会,进行表彰。我高兴坏了。爸爸出远门了,我跟她说:妈,我带你去吧。她说:你不怕人家笑话你呀,不怕你同学说恁娘是残疾?我说:谁敢说我就揍他!但她还是推脱:让你姐去吧。我说不,家长会,应该是父母才有资格的吧。姐姐去不合适。

后来她还是去了。我用三轮车载着她。家长会是在晚上开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如同白昼。老师和家长们在教室里开会,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掌声,我在校门口被砍掉的梧桐树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欢跃的麻雀。

后来,过了好多年,她还经常说起这件事,脸上泛着光,我看到。我知道,因为对苦难的无奈和自身命运的不甘,她一直都想让我成为她乃至家族的骄傲。这大抵就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期待。

母亲的手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纺花织布,针织刺绣,剪裁衣服,她都搞得来。我三个姐姐家八个孩子小时候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做的。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揭不开锅了,连买肉包饺子的钱都没有。那年,她纳了锅摆(一种用高粱杆做的器具,用来搁放馒头、面条等食物),上面摆上父亲做的枣花子(一种蒸出来的面点,通常做成莲花、鲤鱼跃龙门、福寿等造型,加以点缀红枣,供奉所用)),让父亲拿到街上售卖。10块钱一个,那是近20年前的10块钱!本来锅摆是不卖的,但是很多人很喜欢,非要买下。于是,就换了一些钱,割了两斤肉过年。

很早很早之前,她还留了鞋样,一直念叨着说以后给她孙子做。然后还攒了很多花样的布料、丝线和小饰件。但是最后,她也没来得及,静琪后来穿的我三姐家小外甥的猫头鞋,算是也沾了她的光。她若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

但是,命运的残忍好像就在于它不会因为你的善良隐忍而对你收手,母亲的腿疾还是慢慢恶化。我上小学时都是跟父母挤一张床,我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那呻吟声在漆黑的夜里回响,我多想天快些亮。好像天亮了,她就没那么痛苦。

有时候母亲疼得半夜醒来,拉开灯,清理腐烂的伤口,那种恶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腿恶化到什么程度了呢?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右腿膝盖往下十多公分都烂掉了,血肉模糊,坑坑洼洼得像月球坑,每天都会有很多脓血,细看有一个小洞都能看到白花花的骨头!探访的亲友看到都头皮发麻,咋舌唏嘘不已。家里商量之后,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便劝她截肢。她听了之后,坚决反对。

她是一个思想极其传统的农村妇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她一条腿这无异于要她的命:有条烂腿,好歹自己还有条腿,自己还是完整的。截了,就什么都没了。但是,人生有的时候真的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和智慧。她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思想工作不好做,所以拖了很久。到我上高二的时候,她才答应去郑州做了手术。

那时候我忙于学业,没去陪她。后来她出院了,还埋怨我冷漠没良心,不管她死活。我觉得她骂得对,生老病死,亲人最重要的时候都不在,读再多的书、挣再多的钱有个屁用!!

做了手术,虽然行走不便,需要借助拐杖和轮椅,但她终于不再终日饱受腿疾的困扰,算是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不久,我考上大学,离开故乡,自此漂泊在外,聚少离多。每年寒暑假回家,她都要絮叨,断断续续地说起那些旧事。而我也许心智稍有成熟,才开始明白她背负的是一种怎样的沉重。

她姊妹四个,是家中长女,兄弟也就是我舅舅早夭。那时候日子本来就苦,所以她七岁开始承揽家务,洗衣做饭,照顾几个妹妹。姥爷有一段时间犯病,疯疯癫癫,摔锅砸碗,日子鸡飞狗跳,她纵然害怕也得护着几个妹妹免遭伤害。庆幸的是,后来我姥姥治好了姥爷的病(这个细节就不说了,太重口,是民间的偏方,就是吃啥补啥)。再后来,我爸倒插门来到这里。因为我爸是地主家崽子的身份,所以少不了批斗,母亲自然也跟着受了不少罪。再然后,三年自然灾害,计划生育等等,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不少听起来匪夷所思、天方夜谭的事情。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许也不会相信,但是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其实母亲最常絮叨的是两桩旧事,我都有印象。他们大概是侮辱了母亲,我说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在现场。一个是村长媳妇,她是我爸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女儿,按辈分应该喊我妈叫妗子。另一个是我婶子,对,就是我亲叔叔的媳妇,按辈分该喊我妈叫嫂子。一个因为我妈去追问救济款的事被辱骂吐唾沫,一个因为我姐小时候调皮捣蛋碰到我那婶子家的花花草草,而遭到扩大化人身攻击。其中的细节追究无义。我只觉得人性的恶,在贫穷和愚昧的群体环境中更容易被激发、加深和扩大。母亲大抵是恨他们的,到死都恨。我一点都不觉得母亲狭隘,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尊严都不维护,那谁还会尊重你?但是我不会继承她的恨,因为事隔经年,过去的早已经过去。我只想努力成为她的骄傲!

从小到大,从学业上来说,我可以说一直是她的骄傲。也许曾是她悲惨命运的最大慰藉。她要我拼命读书。书越读越多,我们离得却越来越远。从到市里上初中开始,到高中一直到长沙念大学,再到后来去北京。我觉得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大,却慢慢忽略了那个在小城里“坐井观天”、日渐衰老的母亲。我知道她很早就有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但是我却只觉得这些好像都是很常见的老年病,并没有在意。

直到从12年开始,母亲开始频繁地住院。每年过年时节,母亲好像都要大病一场,咳嗽得厉害。我心里开始有一种恐慌,她有一天会不会离我而去?答案几乎是肯定的。那时,我在北京工作,时不时地就冒出这种恐怖的念头。

假若有一天她要离去,我该怎样去告别?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做,只是买一堆吃的来,以为她会喜欢。然后就是给钱。其实,我从毕业后第一个月就开始给他们寄钱,从开始的八百,到后来1000,1200,逢年过节另给。她不像别的父母,给钱不要还要补贴孩子,我给她的她照单全收,还说你留够花的都寄回来吧。也许听到这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是理解的。第一,她是怕我乱花钱。第二,她要攒钱给我盖房子娶媳妇。供学、结婚、然后带孙子,我相信这是很多父母的人生三部曲。她像过关做任务一样,一定要通关才会很爽。

大学毕业后,母亲就开始把我的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过年过节回家的几天,母亲托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安排相亲。甚至她住院看病期间,同病房的病友还有护士都被她煽动起来。我觉得她真是个奇人!对于相亲,不去肯定是不行的。但我大都是敷衍了事,不是那些女孩子不好,而是因为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感觉鸡同鸭讲。

每次相亲回来,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问:咋样?我说:没感觉。她蹭地火就起来了:你要啥感觉。能过日子就行了。在他们那一辈眼中,婚姻就是柴米油盐,你跟他们讲价值观、讲理想,他们不吃那一套,觉得你矫情。“人家哪里不好了?”,她继续追问。我说:哪都好,但是就是不合适。“你不试试,咋知道不合适?时间长了,不就合适了吗?新买的鞋子还顶脚呢,穿一阵子不就舒坦了?”。

我败下阵来,只以沉默应对。她还是在一旁叨叨叨,说我读书读傻了,还不如不让我读那么多书,村里像我这般大的,早就抱上孙子了!

就在母亲雄心勃勃为我筹谋人生的时候,一场劫数却突然而至。母亲截肢的那条右腿好像长了一个肿块,并且越来越大。肿瘤如果不是恶性的,手术切除应该就可以解决。磁共振、穿刺……一项接一项检查,我在北京每天打电话询问结果。


大概过了有一周左右,母亲被确诊为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症,鳞巴癌晚期。MD,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多么希望是误判,但是多项检查结果让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在一个谈癌色变的社会,这个结果本身几乎就已经宣判了死刑!我放佛看到上帝掐着计时器,开始倒计时,一分一秒滴滴答答,要夺走母亲。不,我想一定要拼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只是把表针往回拨一两个月。

于是,第一次切除手术很快完成,母亲从郑州回到老家养身子。不久,我辞职回家。这个决定是我几年前就已经想好的:如果父母患了绝症,无论我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工作,我都要放下一切回去陪他们,走完最后的岁月。我们都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所以再次复发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但是,我们怀着侥幸。我以前看过一些癌症没有任何治疗却自愈的案例。我觉得这世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也有很多不可解释的奇迹。我期待、祈祷奇迹降临。

但是,母亲的情况还是一天天坏下去,没多久,癌症又复发了,并且这一次来势凶猛。但是,这一次没法再手术切除了,一是距离上次手术时间太短,二是母亲的身体状况比较虚弱,客观条件也不允许。放疗、化疗这两种最常规的手段,副作用极大,恐怕非但没有效果,反而会让情况更糟糕。因为母亲本身身体孱弱的原因,考虑再三,也只有采用保守的药物治疗。

后来,父亲打听到郑州一家医院用中药治疗肿瘤的效果不错,于是又一次前往郑州。母亲是不肯去的。她的病情我们没有隐瞒,所以她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觉得花那么多钱,受那么大的罪,为一个几乎注定的结果根本就是徒劳。人这一辈子,如果经受过时代和社会大环境的裹挟碾压,还有飞来的横祸等一切强大的不可抗力摧残,是很容易认命的。

我说:妈,你不是要等着抱孙子嘛!那就得好起来。这是我的杀手锏,略带残忍。她心定下来,继续接受治疗。后来从郑州又回到家,每天要吃一大把药:控血压、血糖的,治冠心病的,调理肠胃的,还有治肿瘤的中药……胃口越来越差。

我时常去市场上买来鲫鱼炖汤,买来水果,每次都像劝孩子一样哄她半天,也只是勉强吃几口。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觉得那个日子好像也越来越近了。其实,癌症虽然恐怖,但它温柔的一面就是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去补偿、去告别。但这种温柔也是一种煎熬,尤其是到后期。

到14年冬天的时候,母亲的状态更糟了,冠心病的反应很严重,感觉胸口喘不上气,肿瘤长得更大了,而且特别发烫,疼得厉害。我们几乎是每天看着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哀嚎,翻滚。我们转身掉泪,却无能为力。她在睡着的时候才好一点,但也是不停地做噩梦:每次都是在梦中哭喊着“俺娘,俺爹”。原来,人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想起的总是父母。

后来母亲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我去医院看她,气息微弱。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我说:妈,我还没结婚。你不是说还要抱孙子嘛!妈,咱熬过这个年好不好,过了这个年,咱就又扛过一年。等春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14年的除夕,母亲是在医院渡过的。她本来硬要回家,我说家里太冷,而且出现意外情况还要折腾到医院,会误事。父亲陪她在医院待着。但年还是要过的。我按照旧例,凌晨三点起床烧饭,下饺子,燃放爆竹,烧香祈福。我第一次情愿相信神力的存在,因为我有求于他:我默念自己愿以20年寿命哪怕换她两年的寿命。之后,母亲在元宵节前后出院,又回到家。但是,不久,情况又十分危急,又转到中医院一直住了一个月。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最初还能吃一些松软的饭菜,但是最后只能吃牛奶稀饭这样的流食了,而且吃的极少。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父亲说:可能就这两天了。因为她饭都吃不下去了,只能喝水。母亲走的那天,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所以早上五点起来早早地喂完羊,发消息给媳妇:老妈可能要不行了,我今天要陪她!(辞职回家后,因为不打算出去了,就想找点事做,决定养羊。想发羊财,却出洋相、遭洋罪。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傻逼的决定。这件事我以后会专门撰文论述总结。)

15年三月十六,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早早忙完,我来到她的房间,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微闭着。由于用嘴呼吸气,我看到她的上颚和舌头都很干,就拿白开水一点一点地用棉签润湿。我轻声地唤她,一遍又一遍。

我看到她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眯了一条缝,然后很微弱地应了我一声。顿时,我泪如雨下。我起身去拿毛巾,沾湿后给她擦脸,擦手,我知道她爱干净。那么要走,也要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仔细地看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我要到死都记住这张脸,刻在我最深最深的地方。就那样,我看着哭着,絮絮叨叨说着。到中午的时候,母亲突然很大口地喘气,好像要不行了,我喊来家人。我们一起大声喊她,然后赶紧把生前买好的寿衣给她穿上,按照习俗把她抬到堂屋地上的席子上。也许,我们的哭喊真的起了作用,也许是回光返照。母亲又缓了过来,而且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家人都在,我姨妈还有表哥、表姐也都来了。她竟然转着眼睛把周围的人都看了一遍。就这样,母亲又挺了三个小时。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了,母亲只呼气不再吸气,然后慢慢呼吸也没了。但是眼睛一直没有闭上。我知道,这一次,她真的离我而去了。我根本无法知道弥留之际,她当时的内心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她对这世界肯定还有留恋。而我应该是她最深的留恋。在母亲离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我跟她之间的一种联接被硬生生地扯断了,心痛如绞。
葬礼是在三天后进行的,母亲的遗物大都被焚烧。如今只保留了寥寥几张照片,还有她织的一张棉布床单。但我时常在梦里遇见她,她还是絮絮叨叨,会骂我半吊子。我没有再顶嘴,只笑着看着她。

母亲,刘现英,1947年出生于河南,2015年去世。她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陪伴守候了我28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妈妈,我想你。



PS:这篇长文从6号在归来的列车上开始构思,断断续续写了四个晚上。中间几次悲痛不已到停笔缓和情绪,终完成此文,谨以此纪念母亲。生活本是琐碎,所以撰文也是随感而述,有些凌乱,我想将来我要写一本书献给她!

母亲离世后,我开始希望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也终于明白那些看似荒唐愚昧的传承意义所在:焚香跪拜,烧纸祭奠。无论是否真有那个世界,这种仪式感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寄托和救赎:那些没有说完的话,那些愧疚,都可以在坟前一吐为快。明天一早要回去烧纸祭奠,有几句话我想告诉她:妈,对不起。妈,我会照顾好爸,撑起这个家,努力成为你的骄傲。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因为我们终有一天,我也会去到你的世界。

显示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