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听说余华这个名字的，似乎有一段时间他的《活着》和柴静的《看见》都是口碑颇佳的书。后来读完《活着》，才知道原来这本小说这么短，更意外地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作者能用这样平静淡泊的语气描述生与死。
总的来说，《活着》就是一个老汉福贵大半生的人生经历。他平庸地活着，从民国跨越到建国，再到文革，最终成为一个在田耕地的农民。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他的亲人因病痛、因战争、因迫害逐一死去。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中，老汉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或许是见惯了世事浮沉，已经看轻了一切，即便谈及苦痛，他也只说当时是如何惶恐与悲痛，现下谈及的语气就好像在谈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些过往都被剥离开来，成为并不重要的人生经历，只剩下记忆中一个个亲人的名字，只剩下现在的他，默默活着。
那些原本跌宕起伏的情节，在余华笔下都被一一抚平，都以“活着”这个词作为终结。如果换成别人，这样的情节必然要大书特书，甚或催泪。但《活着》不一样，它太平静了，不论是生还是死，余华都将他们揉碎了再铺开给你看。你看到的是面目全非的惨痛人生，但惨痛自身比你平静，让你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了。而老汉前半生的经历，几乎就是彼时中国社会底层的缩影，但余华选择这个时代为背景似乎就是为了叙述故事，在别人笔下或许会“折射时代变迁”的故事 ，到了他这里成为了推动老人活着和亲人死去的缘由，个人的生死依然是不可忽视的重点。
余华自己在序中说，他要表达的是，人只为活着而活着，不为活着以外的任何事而活着。后来有人写的推荐语大意是“人与万物无异地活着”。但我一贯觉得人之为人就是因为与万物不同，况且老汉能历经浮沉而独自安然生活，未尝不是一种活着的伟大。当然，这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回余华，不久后看了他的《许三观卖血记》。一个叫做许三观的人为了生计，为了亲人，三番五次去卖血，最后安然到达晚年的安逸岁月。这大概是余华笔下感情最丰沛，最少写及生死无常的故事了。每当我以为许三观这次卖血就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候，他却一次次挺了过来，生活果然幽默，总是让人猜不到后招。
后来读到的一本《兄弟》，与《活着》恰好相反。《兄弟》这本书很厚，它的叙述方式也极尽粗鄙讽刺，更有许多夸张的成分。李光头和宋钢，两个异姓兄弟，一个粗鄙而重情义，一个内敛而文气。从文革走到改革开放，前者因为灵光的头脑和“不要脸”的耐力，在浮华虚伪的社会风气中成为富翁，后者却因庸懦而被张狂的时代狂潮裹挟着，为生计而奔波，做出许些荒诞事，返乡后得知自己的妻子已与兄弟在一起，卧轨自杀。
这个世界没有因宋钢的死去而改变一分一毫。张狂的人更加张狂，浮华的社会更加浮华，唯有李光头对着自己兄弟的骨灰喃喃自语，并准备与骨灰共同飞上月球，获得荣耀。
与《活着》同样相反的是，兄弟不大像是在讲个人，而是以个人串联社会的变化——人的虚妄从文革批判知识分子的虚妄，变成挣钱敛财的虚妄，人们庸庸碌碌的活着，李光头亦是如此。小说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李光头致富后举办了处女选美大赛，可他自己潜规则的几个女人都不是处女，最后这几个女人变成了前三名。
美国波士顿环球报曾经这样评论《兄弟》——余华的《兄弟》散漫铺张，粗鄙下流，是一首闪耀着生命的悲欢与不幸的史诗。
人的假恶丑，人的冷漠，人的沉重，人的生死，这些难以触摸难以了解的事物在余华笔下静静展现。而其中最难的“死”，在《第七天》中又有了淋漓尽致地描述。
人死后会去向何方？
《第七天》的主人公一开始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用这七日寻找自己的亲人，遇到无数死去的人，在与天堂相似的地方，这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身躯慢慢腐朽，却像是另一种永生。
记得故事中有一个片段——狭窄的太平间中，主人公的养母与十几个死去的婴儿被堆在一处。因为更好的太平间用来给刚刚过世的领导了。
养母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她在哺育这些婴儿，就像当年无私地哺育他自己。
这个片段让我不寒而栗。
死人看着死人，死人审视世间。死，在《第七天》中是常态，在现实中又何尝不是。
他遇到的人，或是温情脉脉的青年情侣，或是在事故中丧生的普通路人，或是纠葛已久的警匪……他们死去之后再反观曾经的生活，忽觉当时不知魇足，忽觉死要比活更让人安宁，这里没有“权威”的压迫，没有生存的压力，这个“死无葬身之地”，竟然要好过人世间。
从死者的眼中看世事，竟觉讽刺。
后来在余华的自述中得知，他幼时父母为了工作方便，把家搬到了医院旁。余华说，他透过窗子正好能看到医院的太平间。每天都有许多人在这里哭，幼时因为好奇，他甚至自己进过太平间。
死原本是人生的终结，是人生大事，或许余华是早已见惯了死，所以才写得出那么多人的死，而且是以云淡风轻的笔调，似乎人之一世，恰如漂蓬，许多时候不由自主，被世事裹挟前进，却又不知是要往何处去。转念一想，不是似乎，而是的确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