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尹海西,目前是一名户籍民警,十年前我能想到的十年后并非如此。也就是十五岁那年我明白了并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就好比你心心念念去吃一块儿提拉米苏,结果甜品店休假,你只好去吃了隔壁的肉夹馍,不是肉夹馍不好吃,是意外来的措手不及而你忘了给自己退路。所以你能说,没有达成的是命中注定还是随手拈来的是命中注定。
老王敲敲我的桌子,接电话。
我回过神才意识到桌上的手机屏一直亮着,来电显示是尹罗生。我端起水杯喝口水又清清嗓子,然而并不想去接这通电话,她的来电我设置的是静音,所以我接她电话真的是靠缘分。她许久不来一次电话,今天还真是印证了我们姐妹的缘分。
什么事?我接起电话,意思很明白,你没什么事儿我就可以直接挂断了。
海西…她声音有些颤抖并裹挟着宿醉的沙哑,你出来一下,我要见你。
我在上班。简洁明了,你尹罗生并不值得我利用工作时间去接见。
你出来吧,我在你们单位旁边的广场上。她倒先挂断了。
尹罗生就是这么不讨人喜欢,你约人约在广场上干嘛,跳广场舞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现在是上午十点,广场舞大妈该散场买菜去了。
我还是前去赴约了,五月初的这个时段总归谈不上多冷了吧,对面走来的尹罗生却抖的像筛糠。
你冷啊?我故意用鄙夷的眼光看她,我还穿着长袖长裤呢,她光着大白腿夹着人字拖,面色苍白,我着实不想赴这如发作的瘾君子之约,像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冷你就多穿点。
我刻意与她保持一米开外的距离,在我看来尹罗生三个字就意味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虽然我摔坏了脑袋造成选择失忆,但是尹罗生这个人以及她的事迹我却忘不了,不能忘,不敢忘。
海西…帮我…这语气像是在恳求我。我扭头仔细端详她,是个美人,只是头发好久没保养了吧,像枯草,没化妆,有泪痕,我见犹怜。
什么?我并不认为她会真正需要我帮忙,于是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应该没有交男朋友,没做过什么出彩的事儿,我这选择失忆不知是不是严重了,毫无印象,尹罗生喜欢就让她拿去吧,反正我也记不得了,有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我杀人了。她说话间抬头看我,我着实吓了一跳,恍惚觉得她杀的人是我。于是瞬间忘了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下意识的抬手摸摸脖子,确认自己没死。
尹罗生,你喝多了吧!我印象里她是有酗酒的习惯的,作恶太多需要酒来稀释内心的不安,仔细闻闻,意外的没有酒味儿,我开始考虑她杀人的真实性。
ZK死了。她杀了ZK…
我叫尹海西,她是我姐姐尹罗生,我们是孪生姐妹。然而,我们除了同样姓尹,再没有相似的地方,因此对于记性不大好的我来说,时常会忘了我们是姐妹这回事儿。
我今年25岁,应该是从明天起25岁,在我们生日前夕尹罗生跟我说她杀人了,我总觉得有些意味不明。投案自首?我又不是刑警,不持枪,不维和。确切的说我还没混到人民警察正式编制呢。包庇藏匿?我没这么大胆,对于尹罗生我只会大胆揭发,那她就找错人了。思来想去,只剩下她要栽赃给我这个替死鬼了,我们真的长得不像,警察又不瞎,我委委屈屈做了你25年妹妹,替死鬼这个结局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那么ZK到底是谁?
我不敢想,一个选择失忆的人,忘了的事情就让它随风去,如果硬要去想,会很伤脑筋。
所以,你杀了ZK?我试探着问她,安抚嫌犯我并没有什么经验,生怕刺着她一激动把我一起杀了。尹罗生,我充分相信她会这么做。
她好像很无力,跟以往嚣张跋扈的尹罗生有些不同,像盲人一样摸着路边的长凳坐下,继续筛糠。大概是没喝酒的缘故,我走到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听啤酒,本来想买两听,只是来的匆忙,身上只有买早饭找的四块五零钱。我回头看看路对面坐着的尹罗生,马路上车来车往,她在我视线里时隐时现。
我说了,有些记忆硬要去想会很伤脑筋。然而这一幕并没有太伤神,清晰浮现。
我要喝酸奶。彼时还是高二学生的尹罗生撒起娇来矫揉造作,哪有什么魅力可言,偏就有人很吃这一套。
老板,来瓶酸奶!坐在我身边的DY招呼道。
吃烧烤喝啤酒嘛,不卖酸奶!老板也是任性。
不行,我不能喝酒,亲戚来啦。我听见尹罗生捏着鼻子在DY耳边哼唧,烧烤摊上那么吵 ,大伙闹得那么嗨,我就是听到了他俩腻腻歪歪的耳语,你说怪不怪?
对面便利店肯定有,你去给我买! DY要起身时,我按下他,别去。
我显然不会撒娇,对于男生的掌控力不够,DY当我放了个屁,颠颠儿的跑着去了。
要常温的!尹罗生得意的冲着我喊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正在接待难伺候的大姨妈。
我冲她比了个中指。
DY身上穿的是我暑假打工攒钱给他买的运动衫,明黄色的,跑起来兜风,像个大风筝。
我们说好他在南京等我一年,今天是他的送别宴,莫名其妙谁叫了尹罗生来。席间的他人说笑着,我和尹罗生各怀心思,我们长得不像,也很生疏,见面自然没有客套,在别别人看来是火药味儿十足。分坐在DY两侧,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姐妹。从她和DY耳语亲密上来看,我着实大意了,尹罗生从小就喜欢跟我抢东西。
一声闷响,随即座上哗然,所有人都涌向路边。
DY!我推开一边挡路的尹罗生,跌跌撞撞最后几乎是爬到了DY身边,血顺着地势蔓延,我送他的明黄色运动衫在夜色里被染成了鲜红色。从那时起我的脑海里就好像有了一个空洞,我时常在这个无边际的空洞里跌落。
警车在响,救护车在响,尹罗生的面孔像魔咒一样在其中穿梭。15岁那次芭蕾舞排练在我旋转起跳时尹罗生慢了一拍,我为了避开她生生跌落在地板上。我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尹罗生来看过我一次,她获得了那次比赛的领舞资格,然而并没有拿到名次。我不知道她来炫耀什么,她只喜欢抢,抢走了却不会珍惜。
她说,我就是喜欢看你被抢走后失落的表情。原本我只需要做到99分就是最好,因为你的存在我就必须要再多努力1分。你知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因为她不愿再多辛苦1分,我从此告别了芭蕾舞,我只是疑惑她什么时候把我视作亲妹妹过。
DY的妈妈在医院走廊里哭昏过去,她不知道害死她儿子的凶手是那个哭的楚楚可怜的尹罗生。她有什么资格哭,DY死时身上穿的是我送他的衣服,手里握的却是给她买的酸奶。
我拉住尹罗生,恨不得将她一起推进太平间。 你怎么不去死。你喝什么酸奶?是你害死了他!我大概适合研习编剧专业,三句台词层层递进,情绪饱满。
尹罗生怕了,她甩开我的手,你胡说什么!又不是我开车撞死他的,我也没想到。她为自己开脱的三句台词倒也合情合理。
我哑然,尹罗生,你抢走了他,为什么不珍惜?我跟DY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去,他听我的该多好,就因为我不如尹罗生会撒娇,他送了性命,我没问过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人都死了,大家的结局是一样的,而且我不愿将尹罗生和DY同时提起。
我跟尹罗生的情分很浅,无可奈何今生做了姐妹。
一年之后我没去南京,因为DY失约了,去了只会徒增伤感。倒是尹罗生去了,机缘巧合吧,我这样想。其实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被重视的泄漏给了眉眼动人的尹罗生,她没活在戴笠手下真是可惜,假意真情只在眉眼间一流转,何愁套不出情报? 如果真是如此,我是要啐一声,DY这个软骨头。
自从15岁那年之后,父母终于幡然醒悟,不再徒劳的安排我们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包包,上同一所学校,学一样的专业。我受伤之后便再也没跳过芭蕾,给了尹罗生足够大的舞台去折腾,她终于不用觉得我碍眼了。
从此尹罗生在舞台上踮起脚尖旋转时,我坐在安静的画室里画画,对面是沉默的石膏像或鲜花水果,我跟着它们一起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回过神,尹罗生坐在路对面的长椅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走过去将手中的啤酒递给她,她看看我,眼神像个许久粒米未进的乞丐,渴望又担忧。她这幅德性让我心中暗喜,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是否明显的溢于言表。
见她不接,我收回手。不喝算了。
尹罗生像扑蝶一样捕捉住我的手,接过啤酒,颤抖着拉开拉环,看得出是个酒鬼,我的心中仍是鄙夷。
我不是故意的,我们俩吵架了,我没想到…尹罗生主动开口说话,边喝边哭,形象差极了。 又是没想到,你的没想到已经杀了两个人了,没想到是证明自己无罪的有力辩护吗?我在心中暗自嘀咕,对于尹罗生我始终不愿表露太多情绪。
你怎么不说话?她终于察觉,大概我的冷静让她更恐慌。我不知道我该是怎么样,难道要尖叫,要跟她一样鼻涕眼泪加啤酒一起喝下去吗?
ZK死了!ZK!你以前的男朋友ZK!
这着实让人有些头疼了,她ZK个没完,关键ZK到底是个什么鬼,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个枉死鬼。
你要我怎么办,帮你报警吗?我看着她,但她的表情像在看个智障病人,我吗?
尹罗生放弃了,她将罐中啤酒一饮而尽。你TM就装吧,你什么都记得,你就是在报复我!又是连着三句台词,妄想将我击倒。
我真的帮不了你。我只知道ZK是你的男朋友,但是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都不足以成为你杀他的理由。我说的义正辞严,可惜没录下来回去给领导听,可能会对我转正式编制有帮助。
尹罗生不说话了,默默地对着空气点头,默默地流泪。ZK就是个混蛋,他说忘不了你。她沉默了半天之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吃不准她是在跟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后者吧,她说话的时候没看我,而我也并没在听她讲话,我在专心等另外一种声音,在这之前我还是不表态为好。
她接着自言自语,尹海西,我跟你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争?我抢走你的东西你不难过吗?
这下很明确,她是在问我。 我当然难过。我失去了那么多的记忆,忘了DY,忘了ZK,可是我还记记得尹罗生,因为我不敢忘。我一直都记得她是怎么把我推下石阶,那么多人看着,她却毫无顾忌,着实任性。
大二那年暑假,在南京上学的尹罗生回来了,所有人见了都说罗生越发漂亮了。
我看着她却再叫不出一声姐。DY的离去,我仍不能原谅她,但是尹罗生似乎忘了,动人之外愈发得意。之前她在南京两年没回来过,我以为她是心中有愧而不敢面对,终究还是我太天真,尹罗生在哪里不是活的风生水起,愧疚忏悔这种事她怎会做。
那年暑假我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画室,我更喜欢那堆不说话的静物。可即便如此,我躲不过尹罗生。此前一年间都和我一起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的那个人从我身边消失了。尹罗生一出手我就立刻茕茕孑立,捉襟见肘了。
我笃定是尹罗生,尽管她对我的质问嗤之以鼻。我从此记牢了我这个亲姐姐的德性,再看不出她的半分美丽。
暑假结束前的一次去山上写生,当我一笔一笔往纸上堆颜料的时候,尹罗生很煞风景的入画了,对着将她揽入臂弯的那个人笑眼盈盈。我将洗颜料的水泼在尹罗生身上,她就成了花姑娘。来不及得意我就被她一把推倒,从石阶上滚落时我还抽空想了一下,你抢走了我那么多,我只不过弄脏了你的一件衣服,竟至将我灭口的地步了吗?
在对阵尹罗生的道路上我始终是失败者。当我再次清醒时,很多记忆就都不见了。尹罗生再次到我病床边炫耀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记得她,却不记得她臂弯里挽着的人。他们是理所当然的情侣,我是诸事不明的病人。
我不愿再与尹罗生有任何交集,她想要的就随她去。我们之间的情分孱弱如蛛丝,似有似无,风吹即破。
我没有努力去想过从前,一来伤脑筋,二来伤感情。尽管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可也要表现的愿意维护。
在我还沉浸在尹罗生的提问中时,听到她的惊呼,你报警了!
我等的那个声音来了。我将尹罗生的手臂紧紧攥在手中,但她似乎没有跑的意向,这就显得我太过紧张,于是我放开她,为什么不呢?
我是在什么时候报的警呢。我出来的匆忙,身上只带了四块五毛钱,买了一听啤酒,被尹罗生就着泪水喝光了。
我跟尹罗生不同,我很少喝酒,但我每天下班会在经过这间便利店的时候买一包烟,老板知道我是旁边警所的人,所以当我告诉他马路对面坐着一个嫌犯,我要极力安抚嫌犯情绪,故请他帮我报警时就像是让他帮我收下快递那么简单。
尹罗生真是蠢,杀了人不跑反而来找我帮忙。她凭什么以为一个从不被她视作妹妹的编制外警员会帮她,我能做的只是相信她真的杀了人并且帮她报警。
尹海西!尹罗生在被押上警车的时候还不忘撕心裂肺的叫着我的名字,我容忍过她太多次故意,实在不明白明明是她对不起我在先,而此时却表现的是我亏欠了她。
别觉得是我对不起你。我劝她省点力气,我是在尽我的职责。然后伏在她耳边说,这25年里是不是只有此刻你才想起我是你的亲妹妹。尹罗生,生日快乐。
尹罗生被带走后,我去了她的住处,那里已经被隔离起来。我见到了满身是血的ZK,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跟尹罗生真是般配。但她终究是不知珍惜,大概抢来的东西在归属权上就不那么明朗,故而再失去也就不那么心痛,因为本来就不是她的。
尹罗生说她和ZK发生争执时失手杀了他,而他们争执的起因是她的妹妹尹海西,也就是我。 当我得知此事时只觉得无比荒诞,直到现在我也没想起ZK是谁,虽然感谢尹罗生终于意识到我是她的妹妹,但杀了人这种事我并不想与她一起分担。
说起ZK,我只是三天前偶然在街上遇见他时满是遗憾的对他抱怨,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这么惨,你怎能如此薄情寡性,当年她推我下山你却不拦着。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很诧异,这种语调该是尹罗生说得出口的。我们果然还是姐妹,她的惯用伎俩我也信手拈来。
大概ZK以为我恢复了记忆,又不想自己太薄情,便与尹罗生起了争执。 想到此,我便起了一身冷汗。原来害人可以如此无意识,确实应了尹罗生的那句话,我真的没想到。
如果我知道随口说说的话能要人性命,我就不会信口胡言。在我的记忆里ZK就是尹罗生的男朋友,其他的我全然不记得。
生活总是让人哑然失笑。
如果烧烤摊的大叔不那么任性,烧烤和酸奶也会更配哦,那么DY就不会被车撞死,但也许最终他还是会挂在尹罗生手上,其实结局没什么不同。谁教他们贪风流?上了尹罗生的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