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导演郑小龙曾在《芈月传》新闻发布会上强调:这绝对是一部三观正确的戏。的确,影视作品要教化人向上向善,如果再走《甄嬛传》那种宫斗堕胎,教小孩说谎的路子很有可能就通过不过广电总局的审查。于是乎,战国女政治家芈八子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分裂中走向了人生巅峰,一边是善良隐忍无欲无求的白莲花,一边是一路吸粉一路碾压的圣斗士。据正史记载,芈八子曾用夫妻房事类比列国外交,她应该好好感谢《芈月传》,为自己彪悍的人生加了些小清新的注解。
现在,许多以女性励志传奇和奋斗史诗为题材的影视作品都是《芈月传》这种玛丽苏的风格,观众一边大骂狗血一边却追得不亦乐乎,因为谁都想意淫一把,虽然很快就要回到骨感的现实里。不过现实和文艺作品不总是相疏离的,经典就具有还原现实的能力。在曹雪芹的笔下,一个个简单又复杂、丰满又灵动的人物纤毫毕现地展示着人性的幽微:林妹妹是率真自由和敏感脆弱的矛盾体;宝姐姐的滴水不漏中总带着迂腐无趣;妙玉禁欲系的清冷外表难掩躁动的内心……
这些人物让人怜爱,让人同情,也戳破了“玛丽苏”的谎言,但作者,尤其是男性作者,仍会用 “玛丽苏”的情结将自己的爱慕之情倾注于一些人物。比如,钱忠书在《围城》中,几乎不留情面地讽刺了所有的人,但还是留下了唐小芙的倩影,更何况曹公是发自心底崇拜女性的,他笔下的平儿就带着些温暖可人的“玛丽苏”光环。
平儿的口碑和人缘很好,就连她那风头无两的主子凤姐也会嫉妒,凤姐生日当天将贾琏捉奸在床,听到自己竟是丈夫口中的夜叉,可丈夫和姘妇却齐齐赞美平儿,怒不可遏的凤姐连平儿也一起打了。
不过大多情况下,凤姐对平儿还是很信赖和倚重的,因为平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霸王兼醋瓮式的凤姐,身边仅剩了这么一个心腹,还是总经理助理和通房丫头的双肩挑,工作细碎繁杂又如履薄冰。李纨曾称赞道: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有两只膀子好举千金鼎,她不是这丫头,她就这么周到了?
宝玉送给林妹妹送一块旧帕,说不尽的缠绵温柔,众姐妹齐做菊花诗,道不完的风流标致。可只有处在金字塔尖的少数人才能活在这不染尘埃的青春王国里。《红楼梦》之所以能成为人情小说的巅峰,也并不是因为诗情画意或儿女情长,而是在细碎绵密的吃喝拉撒和人情世故中,在小人物们各显神通的生存角力里。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便是大观园中最鸡飞狗跳和暗流四起的时刻,人老珠黄的婆子眼红青春的妙龄小丫鬟,姨太太不受待见所以要争存在感,看门的家丁抱怨油水太少,管家们通过安插后勤人员也能得些贿赂,果真是大有大的难处,强悍如凤姐,也只能在平儿的尽心辅助下,勉强地撑着这个华丽的烂摊子。
可此时凤姐小产抱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平儿代为行权,各路人马过来奉承和打点,可她不理会好事者的挑唆,私下细细查访弄清真相。她要还无辜者清白,要整肃风气,还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其中牵涉到太多的人,有楚楚可怜的柳五儿,有好姐妹玉钏儿、彩云,还有心里总扎着“庶出刺”的三姑娘。平儿和风细雨,一轮轮展开约谈。曹公写人,精准到每个字的用法,在这个场景中平儿多次“笑道”,但“笑”字前从未加“冷”,因为她不居高恃强,而是带着最大的善意平衡各方关系。
最后平儿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从轻发落,凤姐担心这样难树权威,要打骂饿饭逼供,平儿劝到: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此时的凤姐人前风光,人后却心力交瘁,平儿三言两语就戳中了自己主子的痛点,凤姐一笑置之,索性撒手不管。
“该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平儿的处世原则,也是和凡事追求“绝杀”的凤姐的最大不同。她人如其名,平和豁达,她处处周旋,就是想让大家都平安无虞。她知道虾须镯是谁偷的,却刻意叮嘱麝月不要声张,因为“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碳”。果不其然,这块“爆碳”燃烧起来威力惊人,我至今仍记得87版红楼中晴雯用针扎小丫头坠儿时那杏眼圆睁的模样。性格决定命运,晴雯临死前幽怨地说,我只是生比别人好些。其实风流灵巧并不招人怨,过于极端激烈的处事方式也是悲剧的重要诱因。
晴雯烈,紫鹃忠,袭人贤,平儿俏,贾琏对女性几乎没有什么审美,只有饥不择食的泄欲,除了偷娶温柔标致的尤二姐。凤姐狠辣,但她确实比时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奶”更有策略,她先是一身缟素低眉颔首地出现在了二姐面前,为了求二姐和她一起回府低到了尘埃里,尤二姐这个单纯的小白兔哪见过这种架势,感激涕零地乖乖就范。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苦情的“贤惠正宫”实际上既妒又泼,为了设计撵走她,在尤氏和贾蓉面前嚎哭打滚,大有夏金桂和赵姨娘之风。墙倒众人推,大观园这个温柔富贵乡对二姐而言是个“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人间地狱,此时只有平儿敢去抚慰二姐,甚至自掏腰包周济贴补。
只可惜尤二姐是个懦弱的女人,面对命运的绝境她从未想过反击,只有自怨自艾的认命。在失去了孩子之后,绝望的她用一块金子了断了自己,在她的生命即将结束之前,是平儿给了她最后一丝温暖。也正是平儿那点可怜的牵挂,让大家发现她已香消玉殒。
读红楼让我们觉得,姨娘的逆袭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要么就像尤二姐,被厉害的大奶奶折磨致死;要么就像赵姨娘,总是不合时宜连亲生女儿都怒其不争。平儿依靠自己高情商,获得了相对主动的生存环境,但是夹在“贾琏之淫、凤姐之威”中,她也有很憋屈的时刻,她捱了凤姐的打,但很快去回话,“奶奶的千秋,我惹奶奶生气”,很多人为她鸣不平,觉得她奴性太重,其实,她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她是厚道,总对主子的知遇之恩心怀感激;另一方面,她对凤姐也有女人的同情,因为一向宠溺凤姐的老太太一边在训斥贾琏:一点没大家公子的样子,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一边也在劝凤姐:多大的事啊,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得。
宝玉最是怜香惜玉,“极聪明、极清俊”的平儿也是他渴望结交的对象,平儿捱了打,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大献殷勤,他精心为平儿挑选了胭脂,可一想到想到平儿的委屈和复杂处境却又慨叹其薄命,可我反倒觉得,这正是平儿值得敬重和佩服之处,她不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尤二姐,她善良淳厚,平和豁达,在复杂的关系中游刃有余,在尴尬的命运中从容前行,她有独立的人格,尽全力温暖弱者凉薄灰暗的人生。
有红学家们推断称,在凤姐被休后平儿被贾琏扶正,这个结局也有几分“玛丽苏”式的味道,不过“玛丽苏”只存在于自欺欺人的幻想中,被扶正也为未必是个好结局。但“贾琏之淫,凤姐之威”的生存境遇是很多人都会面对的残酷现实,平儿也个是可亲可敬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