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在村后的山腰上,山腰上辟出一块不大的平地,上面建一排小屋,作为护林员住所,同时也是我们村组的办公场所。
那时农村还未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是以村组为单位进行。我们村依山而建,形成狭长的一条,有七八十户人家,人口三百多,这在我们当地已属于人口大村了。为方便组织生产,公社以方位把我村分为东、中、西三个生产小组。我家属于西边小组,我爷爷是小组会计。
山区多林木,因害怕偷盗,每村都设有护林员。但由于条件所限,专职的护林员往往是没有的,大多是由村组干部兼任。我爷爷既是会计,自然也是兼职护林员了。每次轮到他护林时,他就会带着我住在林场,让我和他作伴儿。
林场的房子土砖砌成,上盖小青瓦,一排共有三间。大门开在正中的那间,屋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周边放着几条长而窄的条凳,用于供村民劳作间的休息。进门左手边那间是账房,靠窗边摆了一张老式旧书桌,清水漆漆过的桌面,乌黑透亮,不过有些地方漆皮已经脱落,露出了用桐油灰浆刮过的灰白木底。桌肚特肥大,单开一个抽屉,铜制的拉手布满了黒绿黑绿的铜锈。桌子旁边摆着一张破旧的靠背椅,这里是会计计工分和算账之所。账房的后部,摆了两张木制工人床,上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稻草。被子公家是不提供的(也没那条件),轮到谁护林了,谁就从家里自带被子来。右边是厨房,土砖砌成的灶台,用于烧水、招待上边来人或聚餐。
我们这儿属于大别山南麓延伸丘陵带,小山连着小山,矮岭连着矮岭,林场位于其间。其后是密密丛丛的丛林,丛林里阴森可怖,乱坟错落,为我村祖坟地之一。这里白天胆小者一个人是不敢经过的,到了晚上更是让人害怕。轮到我爷爷护林的那天,奶奶用浆洗好的粗布被套缝好棉被,早早捆扎好了。被子往往是两床,一床盖一床垫。我们在家吃完晚饭,爷爷就打着马灯,喊上另一个村干,带着我朝林场走去。
家距林场并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了。爷爷放下被褥,点亮油灯,铺床,先哄着我睡下,然后关好大门,提着马灯跟另一个护林村干一起去巡视山林。大多数情况下,盗林的情况是没有的,即便发现,也不过训诫而已。艰难的岁月,乡里乡亲的,大可不必较真。巡林归来,夜已深,爷爷往往拖着一身疲惫上床安睡,不久即鼾声如雷。夏天天气闷热,而我又怕热,半夜常常被热得醒来,一醒来就会哭喊。这时爷爷再累,也要为我摇扇驱赶暑气,直到我睡着,他才睡。但不久我又被热醒,他不得不再次为我打扇,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天亮。而冬夜,爷爷会把我冰凉的小脚放在他的心窝处捂暖,而我有时也会把爷爷脚部的被褥掖了又掖……
小时候的我睡觉很死,一旦睡下,再大的动静也难惊醒我。最怕的是半夜醒来,爷爷他们还没有归来。我把头深埋在浆洗过的有点发硬的被子里,闻着垫床稻草的清香,耳朵里听着野外的各种声响:夏天的山野往往是虫蛙齐奏,而冬天却是北风呼呼。我们那里有人听到过猫头鹰似鬼的叫声和狐狸的哭叫声,说让人特别害怕,这些声音我倒没有听到过。我怕的是屋后的那一个个土丘,是不是真的有人从里面爬出来。
林场上最快乐的时光是每年农闲时的聚餐。聚餐时每家派个代表参加,(一般都是家里的男子)外加各家的男孩子。(农村那时还重男轻女)爷爷会烧菜,聚餐的事往往也由他来负责。一次买来几十斤猪肉,(在那个年月里,吃上一次肉是难得的)切成小方块,先放锅里熬成一部分油,盛出备用,然后放点简单佐料,往往是姜蒜和盐,酱油和大料是没有的,开水煮熟,用大搪瓷盆盛了。主食是炒面:手工挂面,咸的。锅里放水,底下放几根筷子,面条铺在筷子上,待蒸汽差不多蒸透了面条,拆去筷子,倒入之前炼出的猪油,拌匀。锅内烫去多余的水分,直到面条开始发干,即可开食。平时难得开荤,今天都甩开了膀子吃,管够。我最爱吃锅底的那种几乎成了锅巴的面块,爷爷最了解我的,每次都把这个留给我,当然多余的也会分给其他小孩。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场的几间房子随即被拆掉,后来地基上长满野草,踪迹全无。而我的爷爷,在十多年后,也变成了我家对面山坡上的一个土丘……
20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