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月亮的母亲
參张恒
正在做梦的时候被奶奶推醒。迷迷糊糊中 南松树林里定是落了不少的松丫毛,睡不着, 听奶奶说,还不快起来追你妈去,这深更半夜 便背着竹筐上山了。我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的,她一个人上山怎么放心?奶奶的声音不是 了,便说,明个儿再去刮不行吗?明个儿还不晓 很大,语调又有些急促,懵懂中我一下子没明 得谁起得更早呢!奶奶说,你妈不放心,非要趁 白是什么意思。我睡意未消,半睁半闭着眼睛 着今天夜里有月亮光抢先去刮。我这会儿是完 嘟哝着,怎么啦?
全清醒/,自是能理解母亲的做法,于是一骨 奶奶又拍我一下,催促我快点。她把衣服 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松丫毛对于许多人家 递给我说,半夜起大风你妈听到了,就想到山
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何况我们家。
纪念父母双亲。我终于明白,当初母亲,让我替 母亲走了,父亲从此不再孤单。在他们的 她贴窗花,哪里是真让我替她贴窗花,她让我 上首,爷爷奶奶已经住了有些年头。现在,他们
贴的,分明是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母亲,以她 重新团聚,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开始 特有的方式,告诉我,有妈在,家就在,有妈在, 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父亲有次托梦给我,见 希望就在。
了面,只说了两句话,都很短,第一句是:“我不 当初,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守在老屋, 干了”,第二句是:“我们到了上海”。那次的梦 陪伴她的,只有几只鸡和一只猫、一只狗。我心 境,历经多年,我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我打心眼 痛于母亲的孤寂,经常去看看她。母亲去世后, 儿里替他老人家高兴一辛苦操劳了一辈子 我却一个字也没敢写过。我怕那些过往,会让 的父亲,现在终于“不干了”,他带着家人,到了 自己痛彻心扉,那样的话,定会让母亲的在天 那个他们生前从未去过的大大的城市\"一上 之灵有太多的牵挂。六年过去了,今天,我之所 海。
以第一次能够平静地述说这些过往,是因为某 “今夕定何夕,今夕岁还除”。现在,夜色深 一天,我偶然看到战国•宋•庄周《庄子•齐物 沉,万籁无声,放烟花的人都睡了,这突然的安 论》中的一句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当 静使我惊惧,进而沉思,一些沉浮在岁月里的 初,我乍一看到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哗——”
暖意渐渐把我围拢,就好像,母亲就在我身边, 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我知道,这泪,是那
看着我,像菩萨一样——
枯花微笑……
种放下一切执念之后,通达而开心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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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387期令
月亮光果然很好,照在路面白银银的,路 真是有缘分,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来。我 面看得很清楚。母亲见我跟后就跑来有些意 望望月亮,心存感激。
外,责怪奶奶说,我不是再三打招呼叫她不要 松丫毛早已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咕嗤咕 喊你吗?母亲的话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奶奶是在 嗤”地响。而且还在落,头顶和老颈不时地有松 母亲出了门后才喊醒我。母亲心疼我,不想让 丫毛触及的感觉。月光从松树枝丫间漏下来, 我夜里熬瞌睡陪她一起上山。奶奶也心疼母 本应该是黄灿灿的松丫毛这会儿看着是深褐 亲,怕她一个人上山害怕,不放心,不顾母亲的 色的,像是一根根金丝线涂了一层釉,淡淡地 叮嘱执意喊醒我去陪她。一时间,这种一脉相 散发着松脂的香味,看着就让人兴奋。母亲放 承的亲情暖暖地流淌于我的全身。
下竹筐对我说,我来刮松丫毛,捋成一堆一堆 母亲也没有叫我回去,只是问我,冷吗?不 的,你负责摞到竹筐里,这样快些。我说,还是 冷。我立即回道,生怕母亲会冒出其它什么不 我来刮吧,你白天做事累。母亲说,你刮哪有我 让去的话来。其实,快到重阳节了,夜里的温度 刮快,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来,慢了留给别人 有些低。特别是这个有风的夜里,乍从家里出 刮啊?我想也是,只好跟在母亲后面摞。
来,身上还真的感到凉丝丝的。我靠近母亲身 山南这片松树林面积不是很大,但松树都 边,问她,你可冷?母亲把背在身上的竹筐往上 长得很高,树之间的空隙也大,足可以让筢子 颠了颠,挺着胸望着我说,不冷。可我总感觉她 左右伸展,来回转折。看着母亲顺着山坡的走 是故意做出这个不冷的样子,怎么会不冷呢? 势不停地走动,一会儿倾身向上,一会儿弓腰 我抢过母亲手中的筢子,往肩上一横说,这个 向下,清瘦的身子就像一棵移动的松树,筢子 我来扛。母亲没吱声,脸上露出月光一般的笑 在她身后发出有力而饱满的呼呼声,我既欣慰 容。
又心酸。这个时候母亲本应该像大伢妈和二狗 爬小山头的时候,我紧贴在母亲身边,眼 妈她们一样,躺在被窝里睡觉,做着甜美的梦, 睛不时地往两边瞟,生怕那旁边一座座黑乎乎 享受温馨的夜晚,可她却拖着疲惫的身躯跑到 的坟茔会冒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脊梁背一阵 山上来,为一家人的生计继续劳作,她这是在 阵发冷,像是寒风钻了进去。母亲大概晓得我 硬撑着啊!可我晓得,不做不行,不做,家里的 在想什么,就让我走在她前面,叫我不要往两 锅灶怎么办?即使有米,没得烧也做不成粥饭。
边看,找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
生产队按工分量分粮草,家里就母亲一个 尽管有月亮,松树林里也是阴森森的。山 人出工干活,秋后分的稻草保盖屋都不够,哪 上的风显然比山下的风要大些,裹挟着寒气呼 有多余的草烧锅?煮饭、烧水都是要另外想办 啸地从山顶卷过来,一阵阵撞着松树,揪着松 法的。不勤快,锅洞就点不着火。所以,平时我 枝,发出“嗅嗖”的声音。有时还打着尖啸,像狐 们要砍树刺,锄巴根草,晒牛屎粑粑,只要晒干 狸叫,挺瘆人的。幸亏奶奶叫我来了,否则的话 能烧的东西都得往家里搞。松丫毛是最好的烧 母亲一个人钻在这阴森森的松树林肯定也会 锅料,既出火,又经得烧,一竹筐松丫毛抵得上 害怕的。母亲胆子并不是很大,我晓得是没办 一大堆稻草,所以许多人眼睛都盯着山南这片 法才来刮松丫毛的。以前晚上才擦黑出去挑水 松树林。到了秋天,松丫毛枯落的曰子,天天都 都叫我陪着,到河边洗衣服都叫我跟着。遇到 有人来用筢子刮,把个山坡刮折了一层皮。尤 狗也会绕着走,遇到蛇也会惊叫一声。幸好这 其是起风的时候,都争先恐后地来,就这么一 个夜里有月亮,明晃晃地挑在树梢上,像是多 片,谁抢先谁就占了便宜。所以,母亲是不睡觉 了一个人作伴,让人胆壮了不少。月亮跟母亲
也要抢这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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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母亲后面不停地把松丫毛往竹筐 里摞,每摞完一堆就拖着竹筐走向下一堆。浸 着秋凉的松丫毛有些寒手,还有些滑,稍不小 心就会从指间滑溜掉。我用力紧紧卡住,小心 翼翼一层一层地码在竹筐里,生怕把母亲辛勤 劳动刮来的松丫毛漏掉一根。母亲只要离我远 了就找我说话,唯恐我胆小害怕。我也及时应 答着,给自己壮胆,也给母亲壮胆。这深更半夜 的,又是在山上,只母亲和我两个人,看着幽深 的四周,听着风声、虫声、狐狸的嚎叫声,恐惧 定是有的。尤其是想到平时传说鬼狐的故事, 想到四周都是坟茔,心里更是恐惧。
母亲又在叮嘱我,说小心点,慢慢摞,别让 松丫毛戳了手。我嘴上应着说没事,心里却感 叹母亲心细。其实这松丫毛还真有些扎手,跟 针一样,稍不注意就被戳得生疼。尽管有月亮 光照着,但要看清每一根松丫毛是竖着还是横 着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凭感觉去摞,这样被 “松针”戳了手自然是很正常的。但我不说,戳 了也忍着疼,装作没事一般。我是怕母亲心疼 我,不能专心致志刮松丫毛。
我也提醒母亲,说你也小心点,别滑倒了。 山坡上有碎石,有树桩,不小心踩到上面、绊到 上面就会摔倒。松丫毛也是圆棱的,在脚底下 打滑,重心不稳也会跌跤。母亲远远地回我话, 说我不要紧,没事的。可话音未落,接着她就 “唉哟”一声,疼痛的声息直直地传来,惊得我 浑身一颤。我赶紧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颤颤地 喊,妈你怎么啦?
母亲一手拿着筢子,一手捂着左半边脸, 虽然不再喊出声,嘴里仍旧“咝咝”吸着凉气, 疼痛难忍的样子。我连忙扶住母亲的胳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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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地问,妈,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戳了?母亲把捂 脸的手放开,扭头引着我的视线看身旁的一棵 松树,指着一根树杈说,不小心叫这鬼东西戳 了一下。我看到树根下坡好像有松丫毛,就探 身去刮,没注意,头碰上了……哦,不要紧,现 在不疼了。我说,还不要紧,戳到眼睛就糟了, 多危险。我拿过母亲手中的筢子,拽着她说, 妈,我们回去吧,竹筐已经满了,再刮就装不下 了。
母亲嘘了一口气,朝竹筐那边望了一眼, 说满啦?便拖着重重的脚步随我走到竹筐边。 月亮还在树梢上冷冷挂着,清亮照下来,照着 我和母亲把竹箧的绳索捆好。母亲把筢把子插 在竹筐的绳结下,弯下身子准备一个人荷。我 拽着筢把子说,妈,我们俩抬吧。母亲说,松丫
毛不同于稻草,很重的,你能抬得动?我说,在 家粪桶我都抬得动,还抬不动这筐松丫毛?母 亲笑笑说,抬粪桶是在平路上,好走,这是在山 上,空身人走遇到陡坡都怕跌倒,要是抬一筐 松丫毛,你小小年纪怕是一步都挪不动的。这 样吧,你也别甩手,跟在我后面,遇到难走的地 方你扶我一把,防止我跌倒。我只好依了。
母亲很吃力地荷着一筐松丫毛艰难朝山 下走着,脚步移动很慢,沉沉的脚步声被风吹 散好像不是响在地上。我紧紧地跟在母亲身 后,不时地用手拽住竹筐,生怕母亲脚下踩空 或是被什么东西绊着滚下去。真的有几次母亲 踉踉跄跄眼看着就要跌倒,可最终还是撑着身 子稳稳站住了,惊我一身冷汗。
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天,觉得母亲背着的 不仅是一筐沉沉的松丫毛,还有一轮沉沉的月 亮,还有一家人沉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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